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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但是我不认识这个酒鬼!(多么熟悉的声音,然而我的视线怎会这样模糊?)

  ——我没有醉!我说。

  ——哼!还说没有醉!连身子都站不稳!

  ——我实在没有醉l

  我睁大眼睛凝视,她的脸型犹如昙花一般,一现即逝。但是我已看得清清楚楚:她是张丽丽。

  如果张丽丽不能算作我的爱人;最低限度,她是曾经被我热爱过的。现在,她竟说不认识我了,这是什么话?

  ——喂!你的家究竟在哪里?有人问。

  ——我也不知道。

  ——没有家?

  ——有的,有的。

  ——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耳边忽然响起一串笑声。(谁在笑?笑谁?)笑声似浪,从四面八方涌来。笑是深红色的,含有恐怖意味。(我在等什么?等奇迹;抑或上帝的援手?)我完全不能帮。助自己,仿佛躺在一个梦幻似的境界中;又仿佛走进了人生的背面。笑声依旧不绝于耳,犹如浪潮般冲过来。不要太阳,也不要月亮,用手挡住过去之烟雾,更无意捕捉不能实现的希望。我接受笑声的侵略,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我欲认清当前的处境;但是那一对又黑又亮的眸子忽然消失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些不规则的现实?)我觉得好笑。然后霓虹灯开始向路人抛媚眼。我的头,好像一块布,放在缝纫机的长针下面,刺痛得很。(奇怪,我怎么会躺在人行道上的?这些人为什么围着我?我做过些什么?我躺在这里多久了?我为什么躺在这里?)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海里兜圈子。我勉强支撑起身子,头部剧烈刺痛。我知道我喝醉了;但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喝的酒,周围有一圈眼睛,犹如几十盏探照灯,全部集中我的身上。(我是猴子戏的主角,必须离开这里,我想。)挪开脚步,这士敏土的人行道遂变成弹弓了,软绵绵的,不能使自己的身子获得平衡。(我在这里一定躺了好几个钟头,但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抬起头,游目四顾才知道那是张丽丽的寓所。于是我想起那一对又黑又亮的眸子。我心里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摇摇头,想把混乱的思想摇得清楚些。我立刻记起了那句话:

  ——我不认识这个酒鬼!她说。

  没有一件事比这更使我伤心的了,我得问问清楚。走上楼梯,按铃,门开一条缝。一个女佣模样的人物问我:

  ——找谁?

  ——找张丽丽。

  ——她出街了,不在家。

  说罢,将门关上。我第二次按铃,因为我听到里边有麻将声。门启,里边走出一个男人。这个人就是纱厂老板,我见过。

  ——找谁?他问。

  ——找张丽丽小姐。

  ——她已经嫁人了,请你以后不要再走来噜苏。

  我坚持要跟丽丽见面。他脸一沉,拨转身,回入门内,愤然将门关上。我又按了两下门铃,但是这一次,走来开门的却是两个彪形大汉。

  39

  一家报纸将我的长篇版位刊登了别人的作品。

  过两天,另外一家报纸将我的长篇版位刊登了别人的作品。

  在这个时候,只有一样东西最需要:酒。

  酒不能使我获得快乐;但是它能使我忘记痛苦。我曾经大醉过两次,想喝酒时,发现酒瓶已空。

  没有钱买酒,也没有勇气向麦荷门商借。酒瘾大发时,竟伏在桌上哭得像个婴儿。雷老太太问我为什么流泪,我不说,我不能将心事告诉她,惟有流泪。

  没有酒,等于铁笼里的狮子,闷得连骨髓都发软。雷老太太一直在捕捉我的意向,始终没有想到我在发酒瘾。我心烦意乱,忽然产生一个可怕的思想:斗室就是笼子。闷得发慌,我必须出去走走了,因为身上还有一枝派克五十一型的金笔。走进大押,当了十五块钱。然后是一杯白兰地。

  举杯时,手在发抖。那一口酒,等于镇静剂,紧张的情绪终于松弛下来。

  我在跟谁生气?

  我责怪自己太低能,无法适应这个现实环境。我曾绎努力做一个严肃的文艺工作者,差点饿死。为了生活,我写过不少通俗文字,却因一再病倒而触怒编者。编者的做法是对的;我惟有责怪自己。

  今后的日子怎样打发?

  找不到解答,向伙计再要一杯酒。我不敢想,惟有用酒来麻醉自己。我身上只有十五块钱,即使全部变成酒液喝下,也不会醉。我不知道,继续生存还有什么意义?我想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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