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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姑父和姑母走开后,我对表姊说:

  “当初你是‘拥唐派’,现在你竟也变成‘中立派’了——”

  “小弟,”表姊歉然地瞅瞅我,“我始终是同情唐琪的;可是爸爸的话也很有道理。同时,我也不希望你为唐表姊懊丧一生!”

  姑母的话,竟真在两天后兑现。她拿给我一张陌生少女的相片,并且说热心的﹁保媒专家”陈二爷与刘三爷,已代为约好后天准在新开幕的中国大戏院包厢里,听马连良、张君秋

  、叶盛兰的戏,同时进行男女两造“相亲”。

  说真的,那相片上的少女,相当俊美,眉清目秀,嘴边还有一丝羞答答的微笑,姑母说她五官好,家教好,性情也一定好,大有不“相”也可“定”下之势;可是,我实在无心应命。我也曾一度动摇;认为唐琪既然可以跟捧“戏子”的男人交际,又可以任意被舞客搂抱起舞,难道我连另交一位女友的权利都没有吗?我是给谁守的这份“贞节”呀?我是要去中国大戏院的,我要叫唐琪和其它的人知道,除了唐琪,我照样可以获到女人或妻子!如果我能订婚、结婚,我还要特别请唐琪来“观礼”——然而,这种念头立刻就被自己的良知打消了。我奇怪自己怎么竟会产生出这种寡情的,愚昧的念头?唐琪有甚么值得我去报复的呢?她如果早已不再爱我,我的报复不是毫无意义吗?她如果仍爱我如初,我的报复不是太卑鄙太残酷吗?

  我请求姑母,等我读完高中再谈婚姻不迟。姑母却坚持己见:

  “大人不能骗小孩儿,当初你震亚大哥订婚时,我就答应过尽快地给你提亲的!”

  “相”的前夜,我几乎通宵未眠——天破晓时,我偷偷溜出家门,径奔老龙头火车站,搭最早一班快车到了北平。

  我给姑母留下一封短信,请她饶恕我这次的违命。我没有跟贺蒙留一个字,心中似乎愤愤不快地想着:

  “你多在天津跟表姐谈几天恋爱吧!正好少要我这个‘命不济’的人‘夹萝卜干儿’,‘冲’了你们的‘ 运’!”

  三十

  谁不喜爱春天,赞颂春天呢?

  然而,我的春天是这么阴暗,这么凄清,这么寂寞啊。

  回天津度过的春假,真如一场噩梦。更悲哀的是梦醒之后,摆在眼前的日子仍是一连串漫长的无止无休的辛酸岁月——

  在这漫长的辛酸岁月里,唯一给我安慰,令我振奋的,是连续不断地发生在平津一带的抗日除奸事件。华北汉奸头子王克敏在北平金鱼胡同被刺(虽然并未刺死,可也大快人心)

  ,伪华北准备银行总经理程锡庚在天津蛱蝶电影院被打死,伪天津市商会会长王竹林在天津丰泽园饭庄被打死,日本宪兵在天津东马路被打死,伪北平新民报编辑局长吴菊痴在评剧(

  崩崩戏)皇后白玉霜作陪的宴会后被打死,日本天皇派来的两名御钦差在北平东皇城根被打死——

  这一串惊人的爱国行动,给全华北沦陷区的人民带来无限欢欣与信心!在兴奋之余,我极度感到愧疚:我也曾是一个那么热爱祖国,一心向往参加抗日工作的男儿;可是,我这两年多来,对祖国对抗日有何丝毫贡献呢?我已被爱情的困扰,摆布到这种可怜的颓废不振的田地!难道那些出生入死冒险犯难地干着地下抗日工作的小伙子们,竟是铁石人儿,毫不需要爱情吗?如果他们天天在爱情的纠葛与烦恼中度日,怎会再有心思、时间、精力去和敌人拚命呢?我时常抱怨老天爷不公平,又抱怨自己命不济,难道要他们去洒鲜血、掷头颅,而我却躲在一边坐等胜利,公平吗?难道一旦他们被捕就义,必须跟他们所爱的父、母、手足、女友、恋人或妻、儿,与世上一切永诀,只换得一个烈士头衔,是比我的命更“济”吗?

  我以企求赎罪的心情,渴望参加抗日工作;可是,我没有“门路”。

  有两次深夜,日本宪兵和汉奸特务跑进我们的学校宿舍,我前后亲眼看到有三位同学被逮捕而去。那三位同学都是我平口相当熟悉的,只是一直不知道他们竟是抗日份子。我一面对他们肃然起敬,一面又责怪他们当初为何不吸收我也加入工作!他们三人|去便永远没再回来,我一面深深哀悼,一面又羡慕他们能够壮壮烈烈地死去,比我萎萎缩缩地活着痛快得多。我想获致一个有意义的死,而不可得。

  转眼一年过去——当我读高三的时候——二十九年,一个天大的喜事意外地降临——去四川以后一直渺无音信的贺力大哥,突然神秘地回来了。

  我和贺蒙高兴得手舞足蹈,争相紧抱着贺力大哥,在他的额头狂吻。我们又向他一遍再一遍地敬礼、鞠躬、拱揖,并且不住地把一切恭敬崇拜的名词或形容词都加在他的头上:

  “伟大!勇敢!爱国志士!抗日英雄!青年人的灯塔,沦陷区的太阳!”然后,我们干脆把他高高地举起来,狂呼不已。

  贺力大哥不许我们给他太多的赞美。他说:两年来,他亲眼看到的前线与后方的忠勇军民,才是应该接受赞美的人。随后,他便讲给我们一段又一段,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的,那些军民创造的可歌可泣的事迹。他一讲就是半夜,讲得连连伸腰打哈欠,立刻就要睡着了,我和贺蒙仍不放松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发问。很快地,我们便学会了好多首。

  我们又要求贺力大哥教给我们唱抗战军歌(这几年来听到的尽是令人厌恶的东洋调与糜糜之音呀)。贺力大哥真了不起,他居然会唱又会教。每逢我们三人碰面,若无他人在场,便立刻一起大唱起来:

  鎗,在我们肩膀,

  血,在我们胸膛,

  我们来捍卫祖国,

  我们要齐赴沙场——

  向前走,

  别退后,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亡国的条件,

  我们绝不能接受,

  中华的领土,

  一寸也不能失守——

  炮衣褪下,

  刺刀擦亮,

  冲锋的号响,

  冲,冲过山海关,

  雪我国耻在沈阳——

  贺大哥不能长居北平,因为北平没有租界,不如天津比较容易掩护秘密抗日工作。无疑地,贺大哥必有使命在身;可是,他却对我和贺蒙守口如瓶,并且再三郑重告诫我们:绝不可对任何人泄漏他重返平津的消息,连我姑母全家也包括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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