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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我们的后头部队想必已经被切断了。我们这支突出在前面的兵力,已陷入寡众悬殊的不利境地。我们必须反扑,我们得冲破他们的包围。

  混乱中,我身边的伙伴一个一个地倒下了。贺蒙和我失去了联络。

  我们抢得一个山头,准备自那儿突围下山。子弹像乱箭穿来,我相当沉着地叨念着:

  “没关系,子弹是有眼睛的——”

  我的上身突然震颤了一下,接着右肩感到一阵酸麻:挂彩了?

  立刻用左手一摸,果然,血已经由军服的破口处涌流出来。我想马上解开绑腿捆住伤口;愤怒使我顾不得那么做,便困难地用左手使鎗,继续战斗!

  几个人自我身后一面放枪一面向前匍匐前进。猛然间,竟是贺大哥的声响在我耳边出现:

  “醒亚,怎么你用左手打枪?是不是右膀子挂彩了?”

  “是右肩头,不要紧。”我的话刚说完,喽喽两发子弹从我和贺大哥中间穿过,我们如果距离得再近十公分,两颗头颅起码会有一个开了花,或是同时开出一对并蒂花!

  “赶紧走开,这地方不行!”

  贺大哥马上叫出来。四、五个弟兄立刻向两边移动。贺大哥发现到一个天然掩体,指给我说:

  “左前方那一小块洼地,可以掩蔽,又可以发挥火力!”

  一排枪弹又打从我们头顶近近擦过!

  “快,醒亚,你先爬过去,我好放心。”贺大哥催我。

  那洼地前,有一小段暴露的空地,如果爬得快,喘上两口大气的时问,也可以到达;可是,当我鼓足力气迅速爬进,刚刚喘了第一口大气时,微微翘起的屁股上,一点不含糊地,嗖地中了一枪!

  我趁势滚向那块洼地。

  糟糕,由于我滚得过猛,竟一下子由洼地的左侧,翻下山去。

  “唉呀,贺大哥——”我叫了出来。可是,我连一声贺大哥的回响再也听不到了,我已翻下去很深——”

  那是一个相当高的山崖。侥幸,乱石、杂草、树枝,都做了我救命的援手,我一面翻落,一面盲目地抓紧或抱紧它们,最后翻落在山沟,虽已遍体鳞伤,却竟还没有断气。

  满手都是血污,衣服挂破的地方,也都有血溢了出来,屁股上和肩头上的创口更同时往外流血不止——渐渐地,疼痛由创口向周身蔓延,像无数把刀子一齐在肉上割裂——

  我紧咬着牙,用一种迂缓的动作,解下两条绑腿,包扎起两处伤口。我这才发觉,天已经露出朦胧曙色。

  瞰瞅自己的枪支,也跟着一块滚到山沟来了,心头不觉一阵欣慰:

  “总还算个军人!不丢命是不能丢枪的!”

  初春破晓前的山沟里,阴森、寒冷而死寂。

  枪声已经停止。遥远处有断续的狗吠,回音分外凄凉。奇怪,我的心境居然这么平静,实际上,我清楚知道:我就要死了。虽然,两颗子弹都没有打中要害,可是:我已经不能跑路,自己的部队已不知去向,地理形势一无所知,饥饿、寒冷、被俘,都将置我一死——

  人们常常讲: “人生若梦”、“人生短暂”,只有在临死前的一剎那,最能体味这句话的真谛了。二十一年的往事不直是一梦吗?更奇异的是,二十一年来每一件大事小事都清清楚楚地,一一在我脑子里重映了一遍,而所用的时间仅不过短暂的一两分钟。

  在这一两分钟之内,太多太多人都一涌而来,爸、妈、姑母、姑父、表哥、表姊、高小姐、高老太太、高大爷、高大奶奶、高二奶奶、高大爷的孩子们,贺蒙、贺大哥、初高中的同学与老师、部队上的官兵、日本兵、皇协军、八路,甚至当年在天津被我击倒的两个小流氓——他们的影子走马灯似地一律在我眼前旋转个不停——当然,我也想到了唐琪。

  以前,我曾想到过:或许会有一天,我战死在山野,从此,再无法看见唐琪——可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我该归去了?我杀过人。如今被人杀!可是,日本人的子弹打死我,才公平些,我曾亲手毁灭掉一个日本青年的爱情与生命!然而,我却是被中国人,被和我一模一样的中国人打死,我的爱情与生命竟毁灭在自己同胞手里——

  对于生,我无限留恋。对于死,我并不恐怖。然而这样死去,我不甘心。

  太阳在笼罩着一层灰色雾的山谷里,升了起来。

  “醒——亚——醒——亚——”

  是谁在高处远远地叫我?

  我突然想到:实际上我已经死掉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脱离开肉体的灵魂,召唤我的声音可能来自天国——是的,刚才我不是看到了来自天国的阳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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