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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我在学校中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在许多大出风头的同学中,我显得那么平凡。不过,我是个成绩优良的好学生,冬季大考以后,学校通知我,自下学期起,我可以获得“林森主席奖学金”。

  重庆的冬天很冷。雾虽然很讨厌,我却天天盼望清晨有浓雾,有雾才会有太阳,有太阳气候才会稍稍暖和。我用贺大哥留下的钱,买了厚棉絮、中英文字典、跑鞋,几乎用掉五分之一,想买件大衣再也舍不得了。宿舍和教室里都没有炭火,阴雨的时候冷得难挨。狠狠心,再买了一条棉絮,夜间加盖在身上。白天在教室,就没办法了,总不能披着棉絮听课呀!一下课,我就奔往操场,跑两个圈,身上热烘烘的怪舒适。这是我白天唯一御寒的办法,也正为此,我的径赛成绩能够保持,并且日益进步。

  在宿舍中,我的内务弄得特别整齐,倒是“有口皆碑”的。睡在我下铺的那位同学,因为他身量很矮,大伙儿便赠了他一个绰号——“最低领袖”。他一向最不会整理内务,时常挨军训教官的骂,我便开始代他整理。他是一个忠厚的带几分愍气的贵州人,每当我为他服务时,他总是咧着嘴抱歉地说着感激的话。我告诉他:

  “不要客气。最高领袖和最低领袖,我们都应该拥护。”

  体育课程和军训课程,我都得分最多,尤其是军训。军训教官对我非常亲近,因为他一眼便看出了我曾经当过丘八。一些同学对军训特别不予重视,完全抱着“吊儿郎当”的态度,操作不认真,对教官嬉皮笑脸,这一现象着实使我这来自敌区与战区的人吃惊不已。大后方的青年为何竟会如此?我真想不出任何理由。不过,当课程进行到实弹打靶时,全级同学似乎一致大感兴趣。男同学们个个擦拳磨掌,希望多打中几环,显显威风;女同学们扭扭捏捏,挤在一堆,又害怕放枪,又不甘心在男同学面前弃权。结果,男同学们尽管伸出脖子用尽眼力瞄准目标,成绩和一律闭着双眼缩回脖子盲目开枪的女同学,并无二致。吃鸭蛋的有一半以上;其它顶多三抢打中个十环八环。虽然有的同学知道我当过兵,但也从未重视过我这个兵。当我不慌不忙地卧倒、瞄准、开枪,红白两色小旗首次在远远的靶子后面同时举起摆晃时,同学们哗然一声叫了起来:

  “啊,十二环!”

  “也许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不知是谁在后面说。

  没有回头置理,我继续依照规定再打第二枪与第三枪!两次红白旗再度相继举晃,两枪都是正中红心——十二环!

  “好枪法,三十六环呀!”一些男同学欢呼地把我举起来。女同学们也都热烈地鼓掌,北方女同学们连说:“真棒!真棒!”四川女同学们连说:“硬是要得!硬是要得!”

  这是我第一次在校中 “出头露面”。

  接着在春季运动会中,我的四百公尺以五十三秒八、八百公尺以二分十一秒、四百公尺中栏以五十九秒九的成绩,破了过去全校纪录。自此,知道同学中有个“张醒亚”的人便更多了起来。

  我一点也不敢骄傲,城一如往昔地沉默而谦逊。

  由于春天到来,同学们个个精神奋发。嘉陵江畔和沙坪场茶座里,多得是活泼快乐的青年男女们。我仍是寂寞的,虽然有了许多见面打招呼、点头、握手的熟同学,但是迄未有一个相知太深的知己。“最低领袖”和我比较要好,他是三民主义的虔诚信徒,每天抱住一大堆关于三民主义的书籍钻研,他又能背诵整本的英文版三民主义,这颇使不少同学钦佩。他对于马克斯、恩格斯、唯物论等学说也下功夫研究,他时常讲:

  “要明了这些共产主义的谬论所在,才能认识出三民主义的正确伟大!”

  我受了他的感染,便经常一块陪他读这些书。可是,我一直没有向他透露:我在太行山被共产党的军队偷袭,几乎送命的故事。那时候,国共合作统一战线的口号仍在后方喊得起劲,共产党印行的“新华日报”天天都大批地送到学校来,从无人干涉同学阅读。“新华书店”出版的大力为共产党宣传的书,也到处公开发售。我想,我最好还是安心读书,休谈“

  党”事。

  同学们每当看到我和最低领袖在一块聚精会神地看书,便一拥而上:

  “喂,春天不是读书天呀!人人都在展开‘春季攻势’,唯有你们两个按兵不动,真泄男同学的气!”

  熟一点的同学,干脆把我们手中的书籍一夺,向天上一抛。最低领袖连忙接住,并且往怀里一搂:

  “别开这么大玩笑,这些国父遗着是我的圣经啊!”

  拗不过大伙儿时,我俩便陪他们到女生宿舍附近转几个圈,有的同学轻悄悄地把预先用蝇头小楷写好的追求信,偷偷插进女同学信栏上,有的必恭必敬地转托代交,有的勇气十足地面交本人——然后,我们便到沙坪坝茶座“摆龙门阵”,“摆”的题目仍是“季攻势”。

  我插不进嘴,也无话可插,在他们滔滔不绝的议论与评论中,我只能做一个旁听者。我似乎对于他们把全副精神都花在女同学身上有点反感;可是,我又觉得他们应该谈恋爱,这是每人都应该经过的人生旅途上一个重要的驿站,如果说这些大学生谈爱谈得过早,那么,我自己岂不是比他们更早了好几年吗?我没有理由非议他们。

  他们首先兴致勃勃地给一些女同学“打分数”。从不及格到最高的九十分,都被分配妥当;也有过于认真的人,为了一、二分之争,辩论得面红耳赤。

  打完了分,他们便集思广益地给一些女同学起“外号”。

  经过一致决议,许多“外号”出了笼:

  披衣大仙——一位女同学不管晴天雨天上课时永远披着一件雨衣。

  红皮膏药——一位女同学两颊的臙脂涂得太厚,活像贴了两张红色膏药。

  跺脚美人——一位女同学身材生得非常好,看背影人人都赞美,可惜当她一回头时,大家必为之跺脚叹息一声,因为她脸上有天花。

  印度小白脸——一位女同学皮肤特别黑。

  双鞭毛藻——一位女同学梳了两只长辫子。

  丈母娘——一位女同学脾气特别好,对男同学们特别客气,活像丈母娘疼姑爷的样子。

  保险刀——一位女同学专门给男同学钉子碰,川鄂一带的话,管碰钉子叫做 “刮胡子”。

  紧急警报——一位女同学长得奇丑,她一来大伙便跑躲开——

  最后,他们又为两个女同学集体创作了两首打油诗,当然那两位女同学是被他们深深不喜的。一位女同学长得怪难看,却特别喜欢扭摆腰肢,故作姿态,并且还放出空气说十几位男同学都追求她,实际上,大概从来没有人追求过她。他们的诗便这样说:

  面似窝瓜姿似梅,

  一打零俩将奴追,

  奴若将谁瞟一眼,

  活像判官把命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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