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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我们一行——表哥、表嫂、表姊、表姊丈,和我,浩浩荡荡来到高府。高老太太对我亲切异常,高大奶奶则把一切夸奖赞美的词句加在我的头上,使我一再感到无法承受,高二奶奶不多言不多语地静听着大家的谈笑,我却看得出仍是她对人诚挚。孩子们上学未归,高老太太告诉我:

  “小家伙们已经都是中学生啦,简直是一转眼的功夫哇!当初孩子们吵嘈着跟小张叔叔去滑冰,活像就在昨天似地。好,现在小张叔叔都功成名就啦,孩子们将来还得要请小张叔叔多提拔哩——”

  冰!冰!冰!

  顾不得跟高老太太客套,剎那间脑子里涌现的全是冰,冰,冰——;那洋溢着欢乐与热情的冰场,那跑在冰上兴高采烈的中国人、外国人、男、女、老、幼,那各种不同颜色的鲜艳服装,那各种不同样式的晶亮冰刀,那大喇叭里流泻出来的俏皮轻松的音乐,那欢呼与掌声中,唐琪表演着种种绝技,刀光冰影闪铄不停地围着她的身子旋转,直如一条斑鳞璀璨银辉四射的小飞龙——她拉着我倒滑,大眼睛闪闪地瞅着我,使我如置身于一叶轻舟随风飘行,她又挽着我的臂前进,身子那么近近地,疲乏地,娇慵地偎依着我,头垂靠在我的肩上——

  命令自己不许再想,我拚命把脑子变为真空。

  可是,高二奶奶好心地请我们到楼上她的房间小坐片刻时,又一次触痛了我的心的伤疤。

  “张弟弟,”高二奶奶小声地问我,“我还忘了问你哩,唐表妹有消息没有?有情人该成眷属了吧?”

  凄然地,我摇了摇头。彷佛听到表姊低声告诉了高二奶奶:“醒亚在重庆跟一位郑小姐订婚了!”又彷佛听到高二奶奶向我说了两声:“恭喜恭喜!”在那一霎间,我似乎由于一阵剧烈的心酸与轻微的昏厥,暂时失去了听觉与视觉,当前的一切声音与形象都不复存在;定一定神,朦朦胧胧地,似乎眼睛复明——我看到了唐琪病倒在高二奶奶的床上,看到她拉我过去亲自为我围好围巾,看到自己在大雪纷飞的街上,躲进洋车里,把那围巾放在嘴边吻了又吻——

  高大爷回来了,真感谢他这时候回来,用他那哇啦哇啦的大嗓门把我由梦幻中唤醒。于是,大家一起打道聚合成。

  高大爷“气魄”真不小,为我竟请了三桌酒席。季、高两府全体几乎已占了一席半,高大爷又邀了另外许多亲友作陪,不少人是我当年在高府见过的二大妈、三大姨、四大妗子、五大婶,男客人多半是高大爷的现任同僚,其中还有两位是新从重庆来的接收官员。高大爷在交际土,不能不算一把好手。

  酒过三巡,高大爷霍然起立,发表演说:

  “诸位至亲好友,今天我为张特派员醒亚老弟洗尘,真是感到万分荣幸,并且也感到万分欣慰和骄傲!因为张特派员醒亚老弟有今日的荣归故里,本人敢说不无微功;当初我早就断定抗日战争一定胜利,所以一再跟醒亚老弟讲:‘没问题,没问题,日本小鬼想跟咱们打,简直是等于鸡蛋碰铁球嘛!’”

  一阵哄堂大笑,大家纷纷举杯向高大爷致意,并且异口同声地对于他这个 “鹤蛋碰铁球”的比喻,表示钦佩。高大爷得意地继续说下去:

  “所以,平津失守以后,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励劝说醒亚老弟到南方去参加抗战!果然,醒亚当真不顾一切艰难,跟随今天在座的地下抗日英雄贺力贺先生同往重庆,如今醒亚老弟官拜特派员,真是我们全体亲友的光荣,更是全天津市二百七十万市民的光荣!诸位都知道,‘特派员’是目前最重要最有权势最吃得开的头衔,财政部在这儿有特派员,经济部在这儿有特派员,交通部在这儿有特派员,教育部在这儿有特派员,军事委员会在这儿有特派员,资源委员会在这儿有特派员——可是,其中最大的一位特派员却是我们这位张醒亚张特派员——因为他虽然不是各部会的特派员,可是他是报社的特派员,俗语说得好:‘新闻记者见官大三级!’做官的谁敢不买新闻记者的账?”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夹杂着掌声与赞扬高大爷口才出众的评语。

  贺力大哥跟我偷偷使了个眼色,撇了下嘴,我知道他对高大爷的演讲已感到太大的厌恶。在座的人,没有比贺大哥更清楚高大爷当年如何“鼓励劝说”我南下抗战的了。高大爷在七七事变刚发生时,确曾说过:“日本人打中国,等于鸡蛋碰铁球!”平津一沦陷,立即高叫:“抗战绝对没有前途,中国梦想打日本人才是鸡蛋碰铁球呀!”也正是这位仁兄。

  高大爷结束演讲径行宣布:“现在请张特派员致词!”我站起,道谢敬酒,请求免除“讲话”。高大爷马上也站起来,大声说:

  “机会难得,一定请特派员讲讲解,分分析当前天下大势!”

  一阵掌声不停,我难再推拖,便简单地说了一下日本投降后的国内形势。我特别提出来:到处攻城略地的中国共产党,和强据东北坚不撤兵的苏俄,又为我们制造了一个新的内忧外患,今后大家的努力课题也就是如何消除此一新的内忧外患,并且建立一个真正自由民主的现代国家。

  高大爷立刻振臂高呼:

  “没问题,没问题,共产党不过一堆土包子,一群流寇!能成甚么大事?诸位放心,共产党想打国民政府吗?简直是鸡蛋碰铁球哇!”

  高大爷话说得多,酒也喝得多,席散时已经半醉了。客人纷纷道谢散去,他拉住我不放,非要带我去逛逛夜天津不可。他又不住地说:

  “老弟,我告诉你啊,不,特派员,我报告你:现在接收大员们都在搞‘五子登科’,老弟如有兴趣,愚兄我绝对可以效劳办到!这五子登科呀,乃是占房子、抢车子、叫条子、买金子、玩戏子——人生也就是这么点享受,何况你们都苦了八年——”

  我实在不敢继续领教,强挣脱开高大爷的拉扯,跟尚未散去的客人们摇手告辞。高大爷仍在摇摇晃晃地叫着:

  “慢走,慢走,你这位老弟未免太老古板了,五子登科不来全,起码来个二子三子登科也好哇,包在愚兄身上——”

  六十

  第三天,表姊丈在义顺合请我吃西餐。第四天,表哥请我吃正阳春烤鸭子。第五天,贺大哥请我吃同和居涮羊肉。以后一连几天,都有姑父海关的同事、表姊丈邮局的同事、表哥银行的同事,以及左邻右舍与初中时代的校长老师们,分别请我吃饭。

  虽然酬酢频繁,我并没有松懈工作。一周内我已经写了两篇特写与通讯,电讯每天拍发一、二次,从无间断,表姊回唐山以前还一连三日开夜工,帮我把新闻稿译成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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