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现代文学 > 王蓝·蓝与黑 >  上一页    下一页
一〇二


  “唉,我简直不知道该再如何讲,可是一开头我就说过我应该照实告诉你了,所以,我想我还是都说出来才对。”表嫂的脸上堆满忧郁与不安,她似乎稍稍镇定了一会儿,接着说出来,“当然,唐琪是抱着十二万分的热望来找你的;当她一再地向我问到你时,我答不出一句话,结果竟哭了出来,这可把她吓坏,她顿时脸色苍白,双手颤抖,抓住我的肩头问我:‘醒亚死啦?’我摇摇头,她这才松了口气,一面念叨着:‘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得好好地,其它一切变故,我都能承受得住——’稍一沈思,她冰冷冷地问我:‘醒亚结婚啦,是吧?’我吞吞吐吐地答复她,说他尚未结婚,不过已经在重庆和一位郑小姐订婚。说完这话,我俩猛地扑抱在一起哭了起来。我发现我从没有像这一天这么同情过我的表妹,我我现我过去竟会那么愚蠢地从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感情如此之深,我发现我以前和现在,以及将来,都不能对你们的感情有任何帮助,真是愧疚万分,我发现我这位表妹竟哭得泪如泉涌,手脸冰冷,周身抽搐,一个人疯狂前刻的表情与动作也不会比这样更可怕了——我发现她刚才害怕你在南方死掉的神态尚不及听说你已订婚的消息更来得恐怖——可是,唐琪究竟是唐琪,不多久,她便坚强地恢复了平静,她反倒劝说我忘掉刚才这一幕。我告诉她慧亚也曾为她哭过了,她嘱咐我千万转告慧亚再不要为她难过。她还说:‘请你们都放心,我绝不咒恨醒亚,更不咒恨他的未婚妻。我自己可以活下去,不会自杀,也不会去当修女。我如果真爱醒亚,我应该祝福他跟那位郑小姐早日结婚,早日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并且更盼望醒亚早日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后来,她又说:‘茶花女都知道为爱人的家庭、声誉、事业,牺牲自己;难道我竟没有勇气与毅力那么做吗?我总不能连茶花女都不如——’”

  我听得呆成一座木偶。

  “醒亚,醒亚,”表嫂摇晃了两下我的肩膀,“真对不起,原谅我,我不能不把实情告诉你。也许你会怪我过于同情唐琪,而漠视了郑小姐;可是,你知道,无论如何,唐琪是我的亲表妹,郑小姐尽管多么美好,我们还始终没有见过面,再说唐琪和郑小姐比,当然唐琪的遭遇会叫人同情——不过,同情唐琪是一回事,祝福你和郑小姐又是一回事,这是不冲突的。我相信有一天郑小姐嫁到咱们家来,我会跟她处得很好。”

  “唐琪现在住在哪儿?”我问。

  “她不肯告诉我,”表嫂说,“她不要你去看她。我也曾问到她今后的生活与工作,她也摇头不答;不过她说了一句她要去看望一下贺大哥,我想她也许要跟随贺大哥做事。”

  “大嫂,我一直想知道,唐琪她究竟怎么能救成贺大哥?”我忍不住追问。

  “我们当然不知其详。”表嫂说,“我只知道,贺大哥胜利后告诉我们说:唐琪勇敢、机警、有智慧,她认识姓辛的一位大学教授,留学日本的经济学博士,对她很好,甚至向她求婚,唐琪居然大胆地,极诚恳地告诉他,她已订婚,未婚夫在南方求学,她不能悔婚,她说她敬爱他是一位学者,请求他发慈心善心,她必永远敬爱他如兄长,如家长,那位教授居然受了感动,认唐琪为义妹,且两人对天发誓永为兄妹——后来那辛教授突然去北平出任华北政府经济局局长,且娶了一个日本太太,听说华北头号汉奸王荫泰十分赏识他的才学,非拖他下水做有力的助手不可。唐琪因为她的义兄当了重要的汉奸,当然非常失望,可是就因他的关系,再发展其它关系,才能救出贺大哥。”

  “那人难道也是政府的地下工作人吗?一我好奇地问。

  “贺大哥说他与重庆应无关系,说他是汉奸,不过是天良未全泯灭的汉奸。”表嫂继续说,“贺大哥说他后来得知:那个辛局长从中学时代就喜欢演话剧,喜欢唱平剧,喜欢唱歌,所以他对唐琪这方面的才华深为赞赏,鼓励她多向这方面发展,早日离开歌台舞榭。一些无聊的人把唐琪‘选’为歌后舞后之后,她竟然一度洗尽铅华,拜一位白俄女声乐家为师,专心学唱中外艺术歌曲,报纸改口‘捧’她为‘歌唱家’、‘名媛’。她还与那辛局长同台演了一场‘慈善赈灾’的话剧。那辛局长,还有日本人,都要推荐唐琪去‘满州国满映公司’当电影明星,唐琪说她从小就有当明星的梦想,可是她不要去。后来,她曾告诉贺大哥她若去了满映,少不得要拍‘日满华亲善’电影,而进了那个圈子想跳出来还她自由身可就难了。最主要的,还是她要等待,贺大哥万一能够活着出来,好寻觅机会,能一起逃往南方找你——贺大哥出狱后,一段时间仍然被暗中监视,稍有动静,会有再被捕的可能。由于唐琪巧妙‘掩护’,且靠着唐琪的金钱资助,贺大哥仍能保密暗中领导一部分工作,一些同志与一心响应‘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青年,因唐琪的关系竟能得到经济局发的通行证南去,据说经济局在许多县市有经济站,常派人前往,他们的通行证是很‘吃得开’的。胜利消息传来,万众欢腾,趁着国军尚未到达,就在日本宣布正式投降的第二天,日本宪兵突然把那经济局长逮捕,特别押解到芦沟桥上,用军刀砍了他的头——”

  我彻夜失眠。

  翌日大清早,我就跑到贺大哥家。

  我告诉贺大哥,自表姊、表嫂处我已获知若干关于唐琪的事,我请求他亲自更详为讲述。

  贺大哥竟一再摇头。我再恳求。他欲言又止,终于启口:

  “早该原原本本告诉你;可是又一再觉得多讲于事无益,无补。你已订婚,我不会也无权无意逼劝你解除婚约,唐琪也不会——

  “好,就让我从头说起。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我的命是唐琪救的,也是你救的,她因为太爱你,才救我。

  “上次在重庆与你分手,我回到北方,策划爆破工作,烧毁日军仓库成功之后,全心全力投入策反河南水冶一带皇协军的工作。当年是我与几位同志开辟的那条经过他们防地进入太行山的交通线,数次从那里过路,与他们的军头有了‘交情’。为有助于出入敌区,我曾在重庆参加帮会,我的师父是早年带领骑兵的一位极端爱国的老将军,他老人家是‘大’字辈,我是‘通’字辈,盘起道来那个军头是比我晚一代的‘悟’字辈,这当真增进了我和他的情义。几番游说,晓以大义;又刚好不多天前,发生了轰动当地的“军用犬事件”——四名皇协军去彰德城酒馆喝得几乎全醉,与邻座也喝得半醉的‘老百姓’酒客们口角对骂而互殴,被打伤的‘老百姓’中不料有敌伪衙门的‘狗腿子’,更不料有一个穿着中国服装会讲中国话的日本人,多半是个日本特务,日本兵赶来,把四名皇协军缴了械带回驻地,毒打一顿,更再叫‘军用犬’直扑胸膛活活咬死,还任民众围观。事后,军头被逼迫携大批礼物与给受伤日人的一笔医疗费,亲往日军那里赔罪,狠狠被训骂,受尽侮辱——四个死者两个是军头的亲信,两个是军头的内弟,我当然火上加油——军头就此下了决心,拉走人马投效邻近安阳的国军,被编入国军游击队一个支队。

  “我与一同完成这任务的同志大喜一场,悄悄地北返,未想到一路被暗中‘钉梢’——凡是那几天由彰德搭火车北上南下的人,都被跟踪,严格检查、盘问。我们虽然化装成跑单帮的商人,且上火车后也不坐在一起,但仍被分别视为可疑份子。可能我俩都身材高大惹人注目。他们不马上动手,却一直‘钉’到天津。只因被暗中窥见那同志跟我同在一家小餐馆吃过饭,第二天,两人分别被捕。我俩早有誓约:不管是谁万一被捕,绝不承认有‘组织上’的关系,只是偶尔会碰面的同是‘跑单帮’的买卖人,当然死也不会彼此出卖。幸好在我家,没搜出什么,但不幸,藏在那同志家中的收发报机被搜出来,他受尽酷刑,就是坚不承认去蛊惑过皇协军叛变,更不肯供出一个‘同党’。日本人骗我说你的伙伴已经供出你来,我说请他当面对质,两天都不见他来,后来听说敌兵防卫周全怕他自杀,结果他用吃饭的筷子猛扎白己内耳而死。日本人又对我说他们俘掳有几名反叛皇军的皇协军可证明我的‘罪行’;感谢老天爷,竟然也没有一个‘俘虏’站出来指证,我知道他们都已一齐由安阳上了太行山——我只承认我曾两次花‘买路’钱经过那皇协军防地,为的是跑单帮做药材生意。



123456网文网(123456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