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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她,不休不止地向我撒娇,嗔怨:

  “醒亚,你好狠心哟,把我一个人丢在重庆,看我还不是照样一个人千里迢迢地找到你,抓到你吗?醒亚,你的信老是那么短,又那么疏;可是却天天给报社那么多那么长的电报和通讯!我嫉妒死你们的报社啦,好在你们的老板不是个女人;否则我一定要跟她拚命的!醒亚,我过去甚么都听了你的话,今后你可得一切听从我的话啦,人人都说怕太太的男人才有好运气,你不愿意将来有好运气吗?你有了好运气,我不是可以多享点一福吗?——”

  她再继续喋喋不休地叨叨下去,我也不会厌烦的,因为我已经好久好久不听到她那清脆的夹杂着四川腔的国语了。何况,我更懂得她嗔怪我越厉害,越显示了她对我爱恋的深厚。

  美庄初到天津,我们的日子确实是快活的。她住在我的大卧室中,我则迁回表姊的小卧室。在家里,她倍受重视,姑母、姑父、表哥、表嫂,无不对美庄殷切招待,视为上宾,连女佣、司机都对美庄特别细心侍奉。表姊和表姊夫特别由唐山赶来看望美庄,并邀美庄往唐山或北戴河海滨小住。美庄本来就很聪慧,口才又好,对这些好心人的热诚欢迎,她都恰当地表示出愉快和感谢。我看得出,她在姑母全家人心目中,一开始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亲友们为美庄接风,是少不了的一项节目。姑父姑母、表哥表嫂、表姊表姊夫、客气地分为三次欢宴之后,贺大哥、报社同事、新闻界同业,其它友人都相继做了东道;当然,高大爷是不会“失礼”地忘记请这次客的。

  每一次宴会,我都十分快乐;唯有对高大爷的宴会,我兴趣索然,我实在不愿意再听一遍他自吹自擂地宣传当年他如何鼓舞并坚劝我南下抗战的“实况”,以及他曾一再断定日本人打国民政府,是“鸡蛋碰铁球”的“名言”。然而,他这番话,是一定要在欢宴美庄的时候大讲特讲的。果然,我没有想错。

  高大爷这次摆的场面,比去年欢迎我那次更为盛大,天津市军、政、工、商、各界人物,他请的都有,当他向大家讲述完了和我“特殊亲密”的关系后,便正式开始发表歌颂美庄和美庄的父亲的长篇演说。

  真是惭愧,对于美庄的优点,做为美庄未婚夫的我,竟没有跟美庄刚刚见过两次面的高大爷发现的那么众多。一切形容女人美好的词句,都被高大爷搜罗干净地加诸美庄头上,尤其使我惊奇的,他把从无一面之识的美庄的父亲,赞为抗日名将、国家干城,甚至于军界圣贤、民众救星——反正,他怎么说,也没有人会站起来说声:

  “不是!”

  美庄听得眉飞色舞。高大奶奶给美庄斟酒夹菜的殷勤,亲善表情的生动,使这些天以来姑母全家对于美庄的招待,大为逊色。

  如果,当夜回家,我就把高大爷的为人,剖析给美庄听,以劝阻美庄少跟他来往,也许会发生若干效果;然而,我没有那样做。我竟认为,在刚刚接受了人家一顿盛馔欢宴之后,立刻揭开人家的面具,似乎有点苛刻;同时,我也想到了,假如我在美庄刚刚被歌颂得几乎陶醉的时刻,向她冷水浇头地指出那些阿谀言词的不当,很可能招惹起美庄的不快,我似乎没有理由反对任何人对我的未婚妻,以及我的未婚妻的封翁加以赞扬。

  可是,当美庄渐渐地变成了高府上长期嘉宾,变成了高大奶奶的知心密友以后,我对美庄的劝阻,再也不能发生任何影响;相反地,却越发激起她对那一对夫妇的好感与信赖。

  在这种情势逐渐形成之前,我和美庄的生活仍是相当愉快的,我俩由姑母陪着,到北平游览,逛名胜,参观故宫,吃各种大小餐馆的名菜,购置土产,听第一流名角的平剧——都使美庄大感兴趣。

  由北平返津,表姊专诚接我和美庄到唐山住了两天,然后又陪我们到北戴河海滨玩了两天。再回到天津,虽然不能继续花整日的时间陪伴美庄,由于报社里的许多工作待我处理;

  可是,我也尽量地抽出空闲,和美庄一起听听平剧,看看电影,听看什样杂耍,一起到青龙潭、佟楼、北宁花园,划划船,一起到中原公司、劝业商场,天祥市场,逛逛店铺,买买东西,一起到义顺合、琪士琳,吃吃咖啡,喝喝冷饮,一起到回力球舞厅、赛马场乡村俱乐部、美星餐舞厅,跳跳舞,听听音乐——在这期间,我和美庄为了答谢所有亲友的招待,还特别在利顺德大饭店举行了一次鸡尾酒会。

  胜利之后,平津舞风甚炽。表哥、表嫂、表姊、表姊丈这几位老实人也都学会了跳舞,自我去年回到天津,跟他们大伙儿也跳过三两次,另外在新闻界联谊晚会上也偶尔下过几次场。和不熟悉的女人共舞,我会有一种窘迫的感觉,我倒是宁愿和表嫂、表姊跳,因为我跳得和音乐脱了节,或是踩到她们脚上时,都不致于被她们取笑或生气。因此,我的舞技进步很慢;相反地,美庄在重庆这一年,却已变成了舞蹈专家。过去,我只懂得个慢三步、快三步、慢四步、快四步;现在经美庄一指点,我才又知道了些甚么“伦巴”“吉力巴”“森巴”等等新花样。平心而论,我对这些怪里怪气的新舞不太感觉兴趣,所以常跟美庄开玩笑地说:

  “那些舞的名字应该译为‘轮爬’、‘极力爬’、‘狲爬’!”

  美庄的“探戈”确实跳得令我心折,一些内行朋友也都异口同声地称赞她舞姿的美妙。可惜我不能跟她一起表演。在那次利顺德酒会中,美庄当然大出风头,许多朋友都以争相请她共舞为荣,当她被邀请和海关一位英籍友人;姑父的同事,表演“探戈”时,更博得雷动掌声。大家开始给美庄一个头衔:“跳舞学校校长”,并且纷纷请求报名注册做她的学生!

  偶尔陪美庄跳跳舞,我是愿意的;三天两头跳,共或白天跳了茶舞,晚上再跳夜舞,我委实有点吃不消。并不是怕天气热,或怕身体累,主要的是我抽不出这么多的空暇。晚上,是每家报社的紧要关头,白天则要被社务会议、编辑会议、会客、同业间的应酬,占去大部分时间。我的工作虽然已由采访转变到报社行政,但由创刊那天起,我仍从无间断地每周写一两篇社论、专论、或特写,一面为的提高同仁们的工作情绪,一面也为的别让自己这支本不锐利的笔生锈搁置。自美庄到津,我已一个月又半未写只字,每当见到报社主笔、编辑,以及排字工人时,我都觉得有一种彷佛向他们食言的歉疚。我把这情形告诉美庄,美庄大不以为然:

  “当记者时天天绞脑汁写稿,当特派员时呕心血写稿,现在当了社长还要受这份罪过?我早就说过了新闻记者不是人干的事!”

  我看美庄来势不善,不愿惹她发更大的脾气,只好自动取消向她每天多请几小时假的要求。她想去哪儿,我一律奉陪。

  陪美庄逛街,看百货公司橱窗,无止无休地选购金饰、衣料、鞋和化妆品,俱是我深以为苦的差事。我颇感觉对不住自己的司机小庞,自美庄来津,他的工作时间大为增加,那是一个很朴实的青年人,没有一般司机的恶习,不“喝油”,不多言,不多语,头脑相当聪明,这些日子,我和美庄一上车,不用我们讲话,他便会径自开往梨栈大街的物华、天宝金店

  、旧英国中街的惠罗公司、蓝牌电车道上的华竹绸缎庄和绿牌电车道上的谦祥益绸缎庄,渤海大楼旁的盛锡福帽店,小白楼的拔佳皮鞋店|这些地方几乎是美庄每天都要去一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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