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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整个局面的恶化,是自东北开始。东北国军在三十五年夏天连创辉煌战果,若非马歇尔一再受共党欺骗愚弄,强阻国军前进,使国军坐失扑灭东北共军主力的良机,当然就不会产生日后国军转胜为败的悲惨局面;然而我们在马歇尔返美以后,原占优势的东北国军,竟节节败下阵来,这罪咎是再不能全往马歇尔老人身上推了。不断的调处,使部分国军丧失了坚强的斗志,局部的胜利使另一部分国军增加了轻敌的骄傲,军纪日益废弛,最大的致命伤,却是一些高阶层军官们生活腐化,吃空额喝兵血的贪污风气日益扩张,自从卫立煌出任东北剿总总司令后,这种令人忧虑的情形简直无法收拾——于是,沈阳被围,辽阳陷落,鞍山易手——

  这段日子里,唯一给人安慰的,是国民大会空前隆重地在南京开幕。可是,当全国人民热烈庆祝第一任民选的国家元首和民选的政府产生之际,唯恐中国走上民主道路的共产党,是再也遏止不住发狂般愤怒了。共军在这些日子里拚命地发动军事攻击,受中共津贴利用的报章杂志在这些日子里拚命地谩骂,对国民大会作恶毒的讥谤。

  东北籍的国民大会代表们,唯恐政府把被牵掣在东北的国军主动后撒,因为他们已听到了政府施政报告时,说出当前国家全部费用的三分之一,都正消耗在空投补给被困在长春与保卫东北其它地区的事实。东北代表的大声疾呼东北必须确保,政府的承诺东北一定坚守,在当时是无可厚非的;虽然于整个战略不是上策,因为我们果能机动地撤出若干已失去战略价值的点线,另在有利地带建立坚强阵地,东北和华北或许均不致相继被零星吞掉。

  东北军事在继续不利中。卫立煌麾下的几员大将经常神秘地飞来天津,终于,他们的行径被发觉了——原来他们把中央颁发的军饷,自南京运抵东北后,根本不给士兵,竟原箱不动地运到天津购买物资,这样一来,受害的不仅是关外的那些浴血抗敌拿不到分文的可怜士兵,而无辜的天津市民也跟着大遭其殃——因为这一批一批的巨量军饷,投在天津市场,使物价暴涨不已——

  当一些参议员获得到这个确实的消息后,真是悲愤交集;可是,大家都很顾忌揭开这个丑恶的内幕——由于卫立煌正以一副“忠贞面孔”在东北剿共,打击他会给人一种破坏反共军事,损伤政府威信的错觉。我不这么想。我无法不痛恨那反共阵营中的害群之马,因为他们实在是正干着削弱自己、帮助敌人的可怕勾当。我们倘若不先把自己内部健壮起来,妄想打倒敌人,真是千难万难了。不幸,在南方也有着跟卫立煌具有“同好”的将领,将巨金投诸上海市场——津沪两地的奸商们似乎逮到理了: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吗?于是他们也争相抢购物资、囤集居奇、哄抬价钱——津沪物价一跳,全国物价便跟着一齐跳——我再也忍不住地在议会中提出来:“请政府严查东北剿总官兵薪饷被非法移来天津,充做投机生意的资本,刺激物价上涨的真相,并迅速饬令再勿发生类似情事”的提案。

  这个提案使好心的同仁替我捏一把汗,使胆小的同仁连忙发言劝阻。经过激辩之后,原案终获通过。

  物价的飞跃上升,促使政府在这个秋天变更币制,以一元金元券折合法币三百万元,并且严格禁止私人买卖金钞,持有者一律须向国家银行兑换金元券。这一政策,一开始,很得

  到善良老百姓们的支持。在天津,由早到晚都有几条长龙排在银行内外,忠实地掏出他们多年来储存的金钞,换回薄薄的几折金元券。可是,巨商富户们却继续珍藏着金钞裹足不前。渐渐地,物价又告跳动,奸商们再度表演抢购、拒售、囤积、哄抬——再加上共产党无所不用其极地破坏新币的信用,同时共军以人海战术攻陷了济南,更造成民心的虚软惶恐,与新的通货膨胀——

  军事失利,士气沮丧,民心焕散;民心焕散,士气沮丧,军事失利——交互循环不已。

  由于共党在四乡封锁食粮,天津市在这个多难的秋天开始闹起严重的粮荒。

  这是天津市参议员们最艰苦,最出力,也是最后一次的集会了。大家上午开会,下午开会,晚上开会,有正式会,有紧急会,有临时会,有秘密会︵听取官员据实报告粮荒危机真相︶;然而,除了大声疾呼:严禁食粮倒流回共区,鼓励四乡农民运粮入市销售,澈底查办少数关卡刁难农民运粮入市之不法人员,市民食粮调配处配售面粉必须按期办理不得延误,将政府控制之纱布设法换粮,急电行政院请核减配粮价格——此外,参议员们也再无良策了,因为大家无法凭空制造出粮食来。另外一个迫不及待的问题,是天津城防工事必须抢赶修筑。国军已自沈阳撒离,营口也告沦陷,共军驱兵入关必然为期不远。政府修建城防的经费不够,要靠老百姓缴纳自卫特捐。参议员对于任何加重人民负担的税捐都是反对的;可是,修城防是为了保护人民生命财产,顽固地反对似乎也会遭受人民责怪。于是,大家遭遇到从未遭遇的难题——不能不反对,又不能反对。反对,无法向市民交待;不反对也无法向市民交待。

  经过一波三折,又推派代表到北平请剿总拨款协助,总算在市民少出钱,政府多出钱的比例下,开始修筑城防。

  我的健康在逐日减退中。每天睡眠过少,精神透支过多。报社和参议会的工作,使我心力交瘁——医生嘱我休养,我无法办到。我开始长期戴着一副“健脑器”,在汽车行驶时,仰靠着座垫打盹,变成了我每天唯一较为安适的休息时间。

  十一月中旬,由贺大哥那儿,得到最坏的一个消息——贺蒙在沈阳保卫战中阵亡了。

  七十三

  贺蒙死讯传来刚刚两日,表姊和表姊丈双双莅津,原来表姊丈奉调青岛邮局工作,他们在天津住了三天,即搭客轮赴青。我和姑母全家还有贺大哥都往码头送行,我一直没有告诉表姊贺蒙的消息。我又再三嘱告贺大哥千万也别跟表姊提这桩事。贺大哥似乎不知多年前贺蒙和表姊之问那一段淡淡的然而至为珍贵的纯洁感情,当我说给贺大哥听以后,他不禁伤感地叹息不止。贺蒙死了!在贺蒙最后一剎那的思维中,我知道,他会想到贺大哥、我、他的老母,还有表姊——

  贺蒙死了,为国家,为人民,他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已无痛苦,上帝必会欣然开启天堂之门,接纳这纯真、勇敢、勤奋,坚守自己在人间岗位到最后一秒钟的好男儿的灵魂。可是,晚死的人,却遭受难以忍受的哀痛——如坠地狱。

  就在贺蒙阵亡的那几天,也是低级军官和士兵们以血肉保卫一寸一寸祖国土地的那几天,东北剿共统帅卫立煌擅自搭上飞机弃职潜逃了。政府这才发觉这位上将的真面目,于是下令通缉;可是,他比通缉令跑得快,比他本人跑得更快的,是他的万贯家财。

  我病倒了。

  姑母在我病中,万分焦急,又万分细心地照护我。有一夜我发烧不退,姑母在我床头坐守到天亮。在姑母面前,我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在改革币制的时候,她听信了我的劝告,把积蓄的金饰统统依法兑成了金元券,没有好久,金元券又变成了老法币,她不肯讲一句埋怨我的话——看到她那慈祥地渴望我立即痊愈的神色,我几乎哭叫出来:

  “妈,还是叫我死掉的好,省得我再害您失掉全部积蓄——”

  病中,贺大哥时常来看我,最低领袖也有信来。可是,他俩的话带给我更多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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