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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我突然想起无论如何也该问出唐琪的住址。

  “不知道呀,”表嫂向我抛出无可奈何的一瞥,“我还特别跑到楼下亲自等那个送信的人,再三问他唐琪的住址,他说他不知道,因为是一位在他们那儿吃饭的女客人临时托他送来的,他是天祥市场后门鸭子楼的茶房。”

  停了一下,表嫂接着问我: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走啦?走前要跟唐琪会一次面?”

  “不是,”我摇摇头,“如果我能看到她,我要向她致谢,并且劝她走;我没有办法走,我也不想走。”

  元月十三日,参议会和平代表团——实际上只是一个三人小组,由城外回来了。出城前他们曾获得守军部队长的谅解和默许,但曾一再嘱告他们,无条件投降这支国军是誓死不能接受的,双方暂时休战,静候整个大局变化,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他们极为沮丧地回来了,他们似乎不愿多报告究竟受了多少侮辱与对方究竟提了多少苛刻的停战条件。反正那些条件不是守城国军和全市市民所能接受的。

  元月十四日,毛泽东发表声明,关闭了全国和平之门。在那个狂妄的声明中,他提出来谈和的条件,包括有:惩处战犯,取消宪法,废除法统——贺大哥在晚上到家来找我,指着刊登这条电讯的报纸,对我说:

  “这些条件谁能接受?和平是绝对无望了,我们今后的反共战争势必要比抗日战争更艰苦更长久——也许我们能够活着看到赤祸消灭,也许我们活不到那一天就死掉了。可是,共产党迟早要失败的,只要反共的阵营健全,坚强。我们今天的悲惨命运,正是咎由自取,不是共产党行,是我们自己太不行了——也许这血淋淋的教训,能使我们觉悟,能使我们奋发

  、振作,能使我们革面洗心,能使我们再慢慢培育起新的力量,那我们一定还有转败为胜的一天——”

  我俩弄了一点小菜和酒,一边对酌,一边感触万端地谈论天下事。彷佛我们已经置身天津这座危城以外。突然,庞司机敲门进来:

  “刚刚送到的一封信。”

  我一眼便看出信封上唐琪的字迹。

  “送信人呢?”我问。

  “走啦,”庞司机回答,“我告诉他我是您的司机后,收条也不要他就走了。”

  我拆开信。贺大哥跑过来,跟我挤在一块看下去。

  七十六

  唐琪的信,这么写着:

  醒亚,亲爱的醒亚,不管你还爱我不爱,我现在再也忍不住地要这样喊叫你一次,也许这是我今生最后的一次——

  醒亚,你居然还没有走!你知道,你不肯走,带给我的焦急悲伤痛苦,有多深多大吗?你应该走的理由,上次信中,我已说得清清楚楚;只是有一点我不曾说明,今天我再也不能埋在心头了,我必须告诉你——只要你活着,活得好好地,你不必爱我,我早已不那么奢想,只要我能躲在一边看,看见你幸福、平安,就足够了。这正是三年来,唯一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

  所以我要你走,要你脱离危险,不但是为了你,也正是为了我自己。

  醒亚,三年来,我几度想到自杀。我难免被人指为坠落;可是我相信我的灵魂还洁白得能够被上帝允许踏进天堂。人间我已厌倦,我多渴望到永恒平静的天国安憩:然而,我不肯立即自杀,乃是又想到现在的天国里还没有一个你,为此,我还得挣扎地活下去——

  醒亚,原谅我向你倾吐了这么多真情的话;当我开始提笔写这封信前,我曾再三警告自己千万不可以这么做;可是,我无法遏止,多年来,我已磨练出抑制的能力与忍受的习惯。所以,还是让我理智地冷静地跟你说出下面的话:

  你必须离开天津。你有远大的前程,殉国需要人,复国更需要人,复国是你真正的责任!

  我盼望你早日和那位郑小姐完婚,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只有我确知你是快乐的,我才有一点快乐。听说郑小姐在重庆,你应该到重庆去找她,重庆也许将成为我们第二次抵抗强暴收复国土的基地,我虔诚祝福你俩在那神圣的基地,愉快地生活,愉快地工作。你不要悬念我,我会处理我自己,只要我默默地想到你,我的心已经在充满暴风雨的人间觅到了避风港,我愿已足,再无他求——

  三年前那篇登在天津一家日报文艺周刊上纪念我们往事的作品,我早已读到,你害我哭干了眼泪不要紧,要紧的是怕会影响到你和郑小姐的爱情。以后,你不可再写这类文章,为我,影响到你俩,是我此生绝对不要做的。

  醒亚,我的话你都听清楚了没有?醒亚,我的话你都答应了没有?

  醒亚,我知道,你现在想走已经买不到飞机票。抢搭飞机竟变成财富的角力,这真是一个时代悲剧。随函附上明晨九时起飞的机票一张,你可以使用,因为这种黑市票上并无乘客姓名与性别。这是一个富商为我购的票,我已答应他同机飞往上海订婚。我必须把这实情告诉你。如果你明晨在飞机场碰到一个大腹便便脑满肥肠的人物,失态地喊叫出我的名字,而为我迟迟不来机场焦急暴跳时,你千万要静坐一边不理不睬。你不必同情他,这种人赚了也花了太多的造孽钱,他以十多条黄金换来的那张黑市机票,意外地能使一个国家有用的人免掉陷身铁幕,也许是他一生绝无仅有的一次义举。

  醒亚,恕我不能到机场送行。据我确知这架飞机飞走以后,再没有飞机来往了,因为三家航空服务社的老板也都决定搭这架最后的飞机到上海去!

  醒亚,珍重、祝福!

  唐琪 十四日夜

  唐琪的信笺上,滴满了我的泪,也滴满了贺大哥的泪。贺大哥拭干泪痕斑斑的脸,抓住我的双手,嘴巴一张再张,却说不出话,呜咽堵塞了他的声带。

  “醒,醒,醒,醒亚——”痛苦得令人害怕的声音,自贺大哥喉咙里迸裂出来,“醒亚,走也在你,不走也在你,有一件事,我必须现在告诉你,我再不能藏在心里,我已经藏了太久,再不讲出来,我的胸腔,我的心脏,我的头脑都要爆炸了,醒亚,我必须告诉你,我必须告诉你——”

  “您慢慢说啊,别这么激动,”我劝贺大哥,我猜不出他将告诉我一桩甚么久埋在他心中的秘密。

  “醒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唐琪——”贺大哥睁大着两只求恕的眼睛。

  “没有,没有,”我赶快说,“这是没有的事。”

  “你不知道,我得告诉你,”贺大哥的手剧烈地打抖,嘴唇也剧烈地打抖, “八年前,唐琪答应与你同去南方,是我在动身前夕跑到她那儿,坚决阻止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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