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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天!当我醒来时,世界对我已经变了样:

  没有一点飞机引擎的声响,没有机舱,没有旅伴,我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可是我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左膀在剧烈地疼痛,我用右手抚摸了半天自己的身体,我发现我的左腿已完全麻木,接着,我听到周围一片绝望的嘶喊与凄厉的呻吟,再接着,我看到了我左右两边僵直在血泊中的尸体——

  一点不含糊地,驮我们奔向自由的那架飞机,已经在强迫降落时跌毁在海南岛。

  我听到了活人讲话——居然还有几位轻伤的幸运旅伴。当他们检视全场之后,我得知由于机舱里装有笨重的器材,翻跌时,因为各人在机舱中占有的位置不同,半数以上身负重创,二十名以上的旅伴被压砸死亡,而其中竟包括那两位在新津机场为我奔跑机位的记者朋友。生死之间的距离竟如此短暂,生死之间的隔墙竟如此单薄,脆弱呀!泪如泉涌地,流向我的耳根,流向这块毁灭了我的旅伴,然而拯救我了我的生命的土地——

  我被拖出了尸首堆;可是,我又立刻跌倒下去。

  我的腿已失去支撑站立的能力。

  我被送往海口医院。

  八十一

  我和二十几位“大难不死”的难友,在医院一共住了十天。那是一家教会医院,院长是一位犹太人,医生和护士都是广东人。设备还不错,不过不能动大手术。我们每人的脸部和周身都是一片血污,经过一再洗涤、消毒之后,表皮上龌龊的紫红色总算消失了,可是,大家又都变成了黑种人,原来每人周身的每一支微血管都已震破受伤。劫后余生的一群,每天互相指叫着:

  “黑张飞!”“黑李逵!”

  住进医院的第二天,我托医院给表姊、美庄、贺大哥拍了电报:“平安抵琼,日内即行飞台”我没敢告诉他们飞机失事的实况,我怕她们,尤其怕美庄会过于焦急。

  我的左腿一直在疼痛中。我想台湾会有更好的医院为我诊治。我渴望早日飞往台湾。

  十二月二十日,我飞抵台北。

  美庄、表姊、贺大哥都来接我。我多希望一下子跳下机舱,和他们一一拥抱;可是,我不能够。我被担架抬下扶梯。美庄首先冲到我跟前,惊讶地叫出来:

  “怎么?你生病了?病得这么厉害?”

  表姊和贺大哥也赶忙跑到我面前,一齐喊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要紧,摔了一下腿,已经快好啦!”我这么说。

  “在哪里摔的?”美庄问我, “

  你这位体育家,摔两下从没有在乎过呀!”

  “好家伙!”与我同机而来的一位旅伴,吐了下舌头说:“他这回是从飞机上摔下来的呀!小姐。”

  美庄跟表姊尖叫了一声,并且相互地说:

  “怎么样?醒亚果然在那架海南岛失事的飞机里!”然后,她们告诉我:她们已由报端看到一架飞机自成都飞出,摔落海南岛金牛岭乱葬岗的新闻,她们深恐我会搭在里面,害得她们几乎一夜没有睡觉,第二天接到我的电报才放了心;想不到,我竟然还是坐的那架飞机。

  离开松山机场,一路上,我饱览台北风光。我看到了晴朗的冬日阳光,我看到了油绿如春的田野,我看到了安谧整洁的马路,我看到了玲珑美观的建筑物,我看到了棕榈、大王椰

  子,我看到了多家院落里伸出竹篱墙外的艳丽的花树,我看到了自由翱翔的飞鸟,我看到了安详地迈着轻快步子的行人——我多么喜欢这个城市。可是,我无福多欣赏这个城市。到达台北的第二天,我便住进医院,一关,就关了五个月。

  我绝对想不到自己会住这么久的医院;然而,更多更多我想不到的事情,也都一连在我住院的期间发生。

  一开始,美庄几乎每天到病房来,给我送报纸、杂志、书、罐头、点心、牛奶、肉松、糖果、整只的煨鸡,还加上一束鲜花。表姊、贺大哥,以及医院的医士,无不对美庄备加赞许,认为她具有无限温柔、体贴、耐心的美德。

  美庄显然对台湾甚具好感。她已由表姊大伙儿陪同,游过了草山、北投、乌来、碧潭。她一再对我说:一俟我痊愈出院,就跟我结婚,然后到日月潭,阿里山度蜜月,她有比我更多的多彩幻梦。

  我委实感觉对美庄不起,在重庆学生时代,我住在医院里要她守护,今天到了台湾,我又住在医院里要她守护——美庄越对我细心温存,我越觉得愧疚不安。几乎有好多次,我要劝她不必每天来看望我,还想告诉她,她应该自己多有一点时间逛逛街、买买东西,或是看看电影、听听平剧。可是,我一直没有说出来。也许我太自私了——我仍愿意美庄终日留在我的病榻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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