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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海南、舟山果然放弃了。是主动的彻退,国军全部登舰,未伤一兵一卒。民众们一连几天都人山人海地挤在基隆码头欢迎这些来台的国军,贺大哥也带着他的学生去参加欢迎的行列。当第三批由舟山撤来的国军在基隆登岸后,出我意外地,贺大哥自被欢迎的战士中带来了一位天津熟人,到医院看我。

  那是为我开了两年多车子的庞司机。

  在我过度的惊喜之下,我拉他近坐我的床头,一直谈到夜深,还不想放他走开。他必须严守军纪回营住宿;否则,我会留他细谈通宵。

  庞司机告诉了我:他是去年跟随一位宁波籍的朋友,由天津跑到上海谋生,由于天津他实在蹲不下去了,因为他的罪名是“战犯的司机”;他跑到上海以后,看看也是一模一样的鬼世界,所以便和那位好友偷搭小船逃往舟山参加部队,目前已经升任驾驶班长。

  他也告诉了我:我的姑母一家大小均尚平安,不过日子比以前苦多了,年迈的姑父每天要走路或挤电车去上班,表哥在银行由大职员变成了小职员,赚的钱饿不死也吃不饱。他又告诉了我:天津一下子涌现了大批盛气凌人的俄国人,共产党却一再叫喊:“一面倒|倒向苏联老大哥!”他更告诉了我:有哪些人已被捕、被杀,其中有好几位市参议员——他还特别强调地说:

  “天津人倒是有‘真格’的,共产党报纸上公开地承认天津人不好对付,统计的结果,‘反革命份子’被捕被杀的人数以天津最多!就说这回沦陷吧,市长杜建时、警备司令陈长捷、部队长林伟俦、冀北师管区司令李兆镁、国民党市党部主委梁子青、警察局长李汉元,没一人事前逃走,全部被俘,生死不明,这在全国可算是头一份!头两年徐蚌会战,自杀殉国的黄百韬将军也是咱们天津人!所以我在舟山投军以后,大家看我是天津人,官长兄弟们都向我挑大拇指!”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一条天津好汉,我告诉他:

  “还有呢,去年金门大捷,国军官兵人人英勇奋战,其中有一位团长杨书田,在古宁头战场建立奇功,听人说起他也是天津人[注:杨书田将军当时是第十八军(军长高魁元将军)一一八师(师长李树兰将军)三五三团团长。三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午夜一时,该团首先攻破共军盘据之古宁头核心阵地。]!”

  “好样儿的!”小庞立刻挑直大拇指。

  我俩谈得很开心。最后,他提出:如有可能,他仍然希望给我在台湾开车。

  “庞班长,”我充满敬意地招呼他,“你不能离开部队,何况我现在也没有汽车。你要知道,担任军中的驾驶比给任何一个私人开车,有意义有价值得多了!”

  临走,他想起来问候美庄:

  “郑小姐也在台湾吧?您们还没有结婚吗?”我点点头。他离去时,一再对我说: “请您代我向郑小姐问好,郑小姐待人可真不错!”

  庞司机的到来,是最低领袖有了下落以后,最令我欣慰的一桩事。我把庞司机问候美庄的话,告诉美庄,她耸了耸肩,怪里怪气地嗯哼了一下,说:

  “天下真有这么多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

  我不愿跟美庄争辩,更不愿跟她吵嘴,所以无论她说甚么,我都一律听进耳朵,不加反驳。我知道反驳无益,徒使感情的裂痕越裂越大。

  美庄已由表姊家迁往圆山大饭店,听说那个大饭店比中航招待所更讲究更阔绰。显然,美庄的 “经济情况”在好转中。

  表姊告诉我:美庄搬家前夕,在状元楼盛宴答谢表姊夫妇的借用房屋和贺大哥的热心照拂,并且还送给表姊大批奶粉与毛线、衣料,指明是给表姊未来的小宝宝的礼品。

  “美庄变得这么客气做甚么?又不是外人!”表姊不解地问我。

  “美庄并没有跟我提这回事,”我说,“她倒是一向非常大方!”

  “对啦,我还忘了告诉你,”表姊继续说,“美庄那天请客,那个团总并没有被请,最近那个家伙也很少到家来找美庄,也许她们已经不怎么来往了!”

  “但愿如此。”

  “可是,贺大哥跟我的意见相反,他说一开始美庄跟团总来往,倒是无所谓的,所以美庄并不避讳人,后来由于团总死皮赖脸地像牛皮糖似地硬往美庄身上贴,美庄很可能上他花言巧语的当,如今他们的行动如果由公开走入秘密,却正是危险的信号,因为那是由普通关系变为深厚关系的迹象——”

  “那也只有听任美庄的自由意志了——”我叹息了一声。表姊接着说:

  “我看绝对不会。贺大哥半辈子没谈过恋爱,对于观察爱情该不是一把好手,我那天当时就给贺大哥来了个小小警告,我说他从前曾经阻止唐琪与醒亚同行南下,结果他一生都觉得对不起唐琪,如今他可不能再轻易影响美庄和醒亚了。我又告诉他:我是出名的‘拥唐派’;可是现在为了醒亚的幸福,我已经变为‘拥郑派’!贺大哥颇以为然,承认他的判断会是错误。”

  一连几次,美庄前来看我,都不再跟我呕气。我们无形中有了一个“君子协定”:她不谈唐琪,我不谈团总。我们中间似有距离,但我们相处得平静,并且喜悦也在逐渐增加。

  五月底,医生决定为我锯腿。

  好好的两条腿硬被锯掉一条,这实在是令人悲哀,令人伤痛,且令人恐怖的事。

  当年在重庆宽仁医院,我曾亲自听到过一个锯了腿的老人的通宵哀号,每当想到我就要面临和他相同的命运时,便不禁担心自己会不会也要跟他一样地痛苦难挨得喊叫几夜?我想我还不至于那么软弱——他是那么年老,我还正当壮年,我应该撑得住,忍得下。可是,又想到自己竟在壮年便成了一条腿的残废,这显然要比那位不幸的老者更为不幸了——

  医生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数月来,他们对我实施的是医学上所谓的“姑息疗法”——明知希望甚微,但仍然姑息地给予各种医疗,以期万一能够不必把腿锯掉;最后,他们认为无法再继续“姑息”,我也决定请他们不再“姑息”。

  贺大哥和表姊每次来看我,都一再给我劝慰,给我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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