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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天刚刚亮,幸福甜美的梦还在矇眬地继续着。突然一阵扣门声,把两人同时惊醒了。这打门的声音虽不高,但急促紧迫,似乎有什么严重的事。他们两个同时从床上一跃而起,互相用沉重的探询的目光在晨曦中凝望了一下。

  “有什么重要的文件吗?给我吞下去!”道静用沉痛的小声急促地说,并且掀起枕头准备寻找什么。

  “冷静!”江华只说了这两个字,就悄悄披起衣服走到窗前,侧着身从门缝向外窥探。

  就在这时,随着叩门声有一个微细的女人的声音传了进来:“小林,开门!是我——晓燕……”

  “晓燕?……”

  江华返回身赶快穿起衣服,道静却披着衣服就跑去开了门。门一开晓燕就踉跄地走进屋里。她眼镜也没戴,头发乱蓬蓬,当她抬头看有一个男子站在道静的身后,她吓了一跳,但她没顾得和他打招呼,却一下子抱住道静的肩膀哭了。这个沉静温厚的姑娘大改常态:她呜咽地哭着,眼泪纵流着,却一句话也不说,仿佛被什么沉重的绝望的悲伤撕碎了心。

  “晓燕,冷静一点,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吧!”道静的声音温存、真挚,好像她们间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变故一般的亲切。

  但是眼泪流湿了道静的肩背,晓燕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道静也不再说话,只是抱着她,轻轻用手抚摸着她抽动的胸口。

  “小林,我对不起你!……我告诉你……”晓燕极力抑制住自己,想说话,刚哽咽地说了一句又说不出了。等了一会儿,她才拭着眼泪抽噎着说:“郑、郑——君——才是……是个叛徒、走狗,我、我才知道!……”

  过于沉重的意外打击,使得王晓燕涌流着激泪。过了半天才能把她所发现的、所遭遇的一切告诉道静和江华。

  戴愉在王晓燕面前自称是北平共产党的市委书记,王晓燕爱他,敬重他。所以当道静和她断绝音讯以后,她相信了他的诬陷,竟在悲伤中把对道静的印象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但是慢慢的,她对他的印象有了改变——他的精神越来越不正常,萎靡、颓丧,说话时而侃侃而谈头头是道,似乎叫人非服从不可;但时而又吞吞吐吐自相矛盾。在他身上常常闻到酒味,嗅到女人的脂粉香,而他又在用各种言词来掩饰。由于他在私人生活上暴露了许多可疑的痕迹,她联系到政治上,也就对他起了怀疑。他真是市委书记?而王晓燕自己的所谓“党员”是真的吗?北大王忠那些人专门打击好同学会是好人么?而林道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在失望中,她就开始注意他的行动了。

  当她决心要了解戴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以后,她就试图从各方面去进行。但是她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亲属和朋友;而想在王忠那儿了解则更不可能。发现了这个事实,她就更加不安起来。可是爱情——她第一次的钟情,她的热烈的青春的幻梦使她不但不能和他断绝,反而更加强烈地想证明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她想,如果能够证明这一切猜疑只不过是自己的狭隘和多心,而他仍然像他自己所说的是个正直的一切为了党的事业的好同志,那她该是多么幸福啊!可是,她太不幸了!好像是命运把她推到绝望的深渊,好像用生命的碧血所建造起来的一座美丽的冰山突然坍塌了,坍塌得无影无踪了。第一次,她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在宣武门外丞相胡同的小巷里,发现他敲开了一座红漆小门,一个穿皮大衣、瘦削、风骚而阔绰的中年女人给他开了门。在门口,他想拉她的手,那女人甩开他,却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并且说了句:“进去吧,等着我!”就姗姗地走了。而郑君才却像个乞丐样踅进门去。

  晓燕气坏了。这女人是他的什么人呢?妻子吗?情妇吗?

  但是他为什么却不断对晓燕说爱她、尊敬她,而且他的眼睛里也流露过那似乎真实的爱情呢?……晓燕发现了这件事以后,有几天不再理他;但是他却像受不了似的痛苦着,为她流着眼泪。她诘问他那个女人是谁时,他说是女同志,必须装扮成这样才不惹敌人注意。他们的关系只是工作关系。晓燕又半信半疑地在痛苦中接受他的“指示”,继续在学校中欺骗幼稚的同学。

  直到前几天,在历史系的学生大会上,李绍桐读了王忠的收款条之后,她更觉得事情有些糟糕。正当她感到无地自容的时候,昨天夜里——就是这个刚刚过去的夜里,郑君才喝得醉醺醺地又来找她了。没有坐稳,他嘴里说了两句含糊不清的话,就倒在她的床上像死人一样地睡去了。这时,晓燕注意了他,开始翻他的衣袋。在他的西装里面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一个奇怪的只有号码的证件和一张各个学校的人名单。晓燕抽出信来一读——立即就像雷电轰来一样地把她殛伤了。

  这信是胡梦安写的。他是在回答“愉兄”——他这样称呼他,叫他安心在北平工作,好好听从领导,将来必大有作为。至于要求上南昌去的意图,现在办不到,因为按组织系统,他不便调动他。一切真相都大白了!那人名单显然是各个学校的共产党员或者将要逮捕的积极分子;那个证件自然就是戴愉的特务证明了。原来这个诬陷别人是叛徒、是奸细的东西,自己正是最无耻的叛徒和奸细!这时,晓燕就像疯了一般,用簌簌发抖的手,照着戴愉的脸颊狠狠地打着、打着,直打得自己的手都麻木了,他还是不醒。这时晓燕就拿着这几件东西踉踉跄跄地奔到院里去。她几乎站立不稳地扶着一棵秃秃的丁香树,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一直站到后半夜。

  夜里两三点了,戴愉突然奔到院里来。他醉醺醺地一把抓住她,几乎是把冻僵的她抱回到屋里去。他跪下了,他哭。

  他说对不起晓燕,对不起党,他诅咒自己的软弱和无耻,忏悔自己的罪恶。但是倒在床上似乎麻木了的晓燕,不再听这一套骗人的鬼话,她的心冷了、僵了,她不再说一句话,仿佛世界即将毁灭,而她的一生也就此完了。但是戴愉并不肯放过她,他煞有介事地哭着,他发誓说他是真爱她的,因为爱她,和她真纯的爱,这才给他留下了一点人性,在他污浊的心灵里,还有一点点光明的地方——这就是晓燕的善良,这就是她高贵的影子。

  晓燕听着这一切的诉说,再也不动心了,她像个木头人似的在屋里愣愣地走来走去躲避着他;但是他也走来走去地跟在她身边说、说,撒着酒疯,癫狂得像个疯子。他说,他被自己一时的怯懦害了终身,辜负了党对他的培养;他说阴毒的敌人利用了他的怯懦一步一步逼他走了罪恶的深渊,使他不能回顾、不能自拔。他是“不得已”才害过一些自己的同志的。他说晓燕看见的那个女人是一个女特务。她抓住他,要他听从她的指挥,叫他供给她的淫乐,他身不由主地只好执行她的命令,不然,他就随时有被害死的可能。他还说,当他对晓燕产生了爱情后,他很想挣脱这个罪恶的环境,和她一起过一点“自由”的生活,免得成天勾心斗角、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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