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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四那天,他教我们的财东来跟我说,想叫你出去一次,和你交一个朋友……”

  “师傅,你答应了没有?”玉琴急得来不及站起来问。

  师傅把没有胡桃握着的左手向他做了个手势。

  “坐下去,别这样的焦急啊!这是破坏咱们班里的规矩的事,财东尽管那么说,我如何能答应呢?”这个唱了三十多年武生的宋师傅,挺直了上身,依旧显着虎虎有生气的样子。“我告诉他说,别说现在是民国,当相公的早给大总统禁绝了,就是在前清,咱们科班是科班,他们相公是相公,那有科班的学生,能随便给人家叫出去的?财东是咱们十七八年的老朋友,听我说得不错,便依着去辞谢了……”

  老头儿一面说,一面又把右手里的两颗胡桃交给了左手,然后慢慢地打怀里取出一个扁扁的紫黑色的鼻烟壶来,用着很纯熟的手法,先倾了些烟末在桌子上,再用拇指一次两次的蘸着抹进鼻孔去。

  “不料这个带兵的人倒也很有些心计,居然给他另外想出了一个主意,前天又请财东来给我说,要上我们这儿来瞧瞧,并且还买了许多的皮帽,要送给全班的学生。”说到这里,师傅脸上的那副左右为难的神气显得更清楚了。“这是常有的事,我虽然明知道他没安着好心,也不能不答应。再说这中间又冲着财东的面子,我也不便过于的死心眼儿。所麻烦的就是他已和财东讲定,必须亲手把那些皮帽,一个个的送给你们。当然,他的心还是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玉琴睁大着一双眸子,尽看定了他六年来认作自己父亲一样的师傅出神。

  “今儿这位袁师长就要来了,我知道他们带兵的人总不免有些粗气,一瞧见你,或许就要和你拉手,或是说几句疯话,而你的脾气又不大好,一弄僵必然弄得我做师傅的和财东两个人收拾不来。要想教你躲过了他吧……”

  “好啊!师傅,就让我躲过了吧!”玉琴联想到了一年多前有两个喝醉酒的人,上广和楼后台来搂住了他胡闹的情形,已从心底里害怕起来。

  “但是,孩子,你是马上要出科的人啦!”桌子上一块小银元那么大小的鼻烟,已一起送进师傅的红鼻子里去了。“不管你出去之后,还是自己成班,还是搭别人的班子,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人。要想红起来的话,更不能没有人捧捧场。”

  玉琴才想插嘴便给师傅止住了。

  “就说你自己不想红起来,人家要捧你,却也不能拒绝啊!所以,这种人是躲不过的。现在先跟他见一面也好,反正当着这么许多人,他虽有枪杆儿,也是不能对你怎样罗嗦的。所以我要先给你说个明白,回头他来的时候,你可以不用慌,耐性些儿,吃这行饭是没有办法的!”

  师傅揣起鼻烟壶很感慨地苦笑了一笑。

  玉琴才走出师傅的屋子,便远远地瞧见玉华正在角门口等着他,手指不住地搔着头上的短发,显出万分焦躁的神气。

  “师傅有什么话给你说啊?”

  玉琴一路随着他走向外厢去,一路便把方才的话细细说给他听。

  “哼!”玉华立刻变换了一种脸色,同时还打鼻子里很阴沉地哼了一声。

  玉琴马上后悔了,他知道他这位大哥的性格是同学中最暴躁的,终年像要喷火的火山一样。有一次,教武行的先生用枪杆子殴打玉昆,他有胆量把它夺下来;还有一次在后台,正当玉琴扮成了柳迎春快要出台的时候,一个唱大花面的同学跟他缠扰得太过分了些,玉华扮的是薛仁贵,场面上已起了锣鼓,立刻要轮到他出台了,他一听得玉琴的叱骂,竟会从上场门口退回来,接连两个耳括子,打得那个唱大花面的同学满口都是鲜血,后来回到班里,师傅罚他跪在院子里,他一气竟会整整的跪了一夜,谁叫他也不起来……

  这真是使玉琴很担心的。他想自己也许还能忍耐,但玉华却就难说了。下半天那个师长来的时候,只要多说一句话,玉华便有立刻和他翻脸的可能;然而这是一个师长,一个身边带着手枪,背后跟着卫兵的师长,可不比那个唱大花面的同学!玉华如有什么举动,当然总是要吃亏的,因此玉琴心里一直觉得像有什么大祸要发生一样。

  这时候他一个人忧郁地坐着在发愁,实在有一半也是为了玉华。

  “那有什么大事?当着许多人,谅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他故意说得轻松一些,希望能够缓和玉华的情绪。

  “等着瞧吧!”这个二十岁的青年艺人,一提到这件事就有气。

  玉琴本来想问他:“这个袁师长会不会就是那天在广和楼眼露凶光,喝采喝得最怕人的大胖子?”但话到嘴边,又竭力忍回去了。他知道要是再和他讲论这一件事,停一会的祸就一定会闯出来,最好还是少提。

  “老大,吃冰葫芦不吃?”赵玉昆突然像弹簧一样地蹦了进来,双腿一纵,便甩去了脚上的棉鞋,接连两个“小翻”,翻到了炕上去,两手里还各擎着一串冰葫芦。

  他把一串丢给了玉华,同时又假装要把另一串丢给玉琴,结果却只做了一个空架子,反而往自己嘴里送了进去。

  “我跟你分吧!”玉华笑着给玉琴说。

  “总不成我作东的人自己不吃!”玉昆很赖皮地说,一面又做了一个鬼脸。

  老大和老三都笑起来了。

  “老二,师傅给你的饽饽钱,我瞧你总是不够花吧?”玉华咬下了一颗冰葫芦问。

  “总不见得偷你们的吧!”玉昆爽快直僵僵地躺了下去,脸朝着屋瓦。

  “难说得很,你不是还会飞檐走壁吗?”玉琴笑着说。

  “好兄弟,别给我不停口的说啊!”玉昆身子一绷,一个鲤鱼挺身,便毫无声息地站了起来。“仔细给师傅知道了,教我晚上不用再想偷出去……”

  三个人正说得起劲,突然门外探进了一张马面一样长的瘦脸来,那是专门在下处里监管他们的于先生。

  “大家到东院去吧!送皮帽子的人来了。”

  玉华立刻把手里的冰葫芦一丢,大踏步走了出去,玉昆也忙着从炕上跳下来;只有玉琴觉得非常踌躇,真像一个快要走上法庭去的囚犯一样。

  “老二,”将走进东院门口,他就凑在玉昆的耳朵旁边说,“你去站在老大的近身,停一会如果他要发什么脾气的话,你千万拦阻他一下。”

  “我理会得!”老二莫明其妙地答应着。

  九十几个一样打扮的学生,分着四行站齐了,全部透着很兴奋的样子,暗暗在揣测他们将要得到的礼物的好坏,心里怀着不同的感觉的只有玉华和玉琴两个。

  秃顶和红鼻子的宋师傅才跨进来,一个特别高大的人影便马上现到了玉琴的眼前,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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