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秦瘦鸥:秋海棠 >
十四


  爱与欲的分野

  爱,这真是人世间最不可捉摸的一件东西了!有许多人说是根本没有的,所谓父母兄弟子女之间的爱,那纯粹是一种利害的结合,脱离了利害,爱就绝对不会在他们中间存在,再说男女之间,那是向来被公认为最容易发生爱的酵素的,但要是把他们完全拆开来看,那么所能见到的,无非也只是欲的追逐而已。这样偏激的议论,当然有许多人是不赞成的,因为事实告诉我们,古往今来,真不知道有多少国民,很悲壮地为他们的国家牺牲了一切;多少父母,很惨痛地为他们的子女牺牲了自己;多少子女,很勇敢地为他们的父母牺牲了所有的幸福;还有数不尽的痴男怨女,甘心为着另一个人,忍受一切的痛苦,甚至抑郁憔悴而死,粉身碎骨而死,断头沥血而亡……这可不是仅仅利害或肉欲的追求所能促成的吧?其间显然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伟大的力量的,那是什么?除了爱,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产生这样狂热的魔力了!

  然而人类太聪明了,渐渐地,终于把这最可宝贵的爱随意滥用起来,甚至借着它做幌子,干出种种和爱绝对相反的勾当来,于是我们的眼睛昏花了,金钱,虚荣,肉欲,全和爱混成了一起,即使是一个最聪明的人,有时候也会感到无从分辨,正像你要在理发室的地上,找出一根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头发来一样。

  对于一个唱戏的人,爱格外是一个疑问。就他们本身来说,天天唱戏,悲欢离合的情节,像炒冷饭似的一次一次的在他们的灵感上流转着,终于麻木了他们的感觉。什么是假戏,什么是真事,简直分不出来了;要希望有真正的爱,从他们的心坎里滋长起来,差不多已和希望从石田里长出稻谷同样的难了。即使他们偶然很例外地对人家发生了真爱,人家也不会相信他们,因为他们在舞台上的表情太好了,一下台,无论他们做出怎样热烈的表示,也不会比台上更好,而人家也只当是假劲了!

  秋海棠在舞台上是一个旦角,几年以来,恋爱的戏剧,虽然已经扮演得快厌倦了,可是在台下,他却还是一个孤独的少男,这并不是说,他永远只想在台上扮一个假女人,给戴胡子的老生和敷粉的小生做老婆便算了;同时更不能说他在台下便绝对的不需要爱。正相反地,他是太需要了!因为自从他的老娘去世以后,他一直就过着极度孤伶的生活,家里尽管住着那么许多的管事和手下人,但没有一个是能够给他说得合的;比较投机的只有一个赵玉昆,偏是这家伙太欢喜喝酒,十天中只有一两天在家,这一两天之中,又只有很短的三四小时是醒着的,秋海棠自己少不得也有些应酬,这样,两个人就极少再有机会说话了。

  无论秋海棠的个性是怎样的静默,终究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像那么一个枯寂而找不到一些安慰的家,他怎样能觉得满足呢?有了欢喜的事,没有人可以告诉;有了愁苦的事,没有人可以分解;一天到晚,只是唱戏、排戏、吊嗓子这一套把戏,完全像一头被玩弄的猢狲一样。在这种情形之下,既然他是一个人,而且又是一个正充满着生气的青年人,如何不需要“爱”呢?

  那些由于看戏而对他发生某种野心的女人,在理论上讲,果然是一种恶意的诱惑,但在效果上,的确也达到了一部分煽动的作用,至少已时常点醒他,自己应该需要找一个灌输爱的对象了。

  上年袁绍文也曾以良友的资格,打算介绍一个梨园世家的少女,给秋海棠做终身伴侣,结果却没有成功,因为秋海棠本人不赞成。

  “我虽然是一个唱戏的人,”他说,“可是这几年来,多谢你的管教,使我在行事上和学问上,都不致跟一般在学堂里念书的年轻人差得怎样远;所以我相信,我应该也有选择一个妻子的自由。对不起得很,七爷,我不能爱那位姑娘!”

  “那么怎样的女人你才会欢喜呢?”袁绍文笑着问。

  “完全合我意思的女人。”秋海棠仿佛很有把握地回答。

  当他见到罗湘绮的时候,只谈了十几分钟的功夫,他就觉得这正是一个完全符合他意思的女人了。当日回到天津饭店之后,足足有一晚没有睡,不断地想她。可是她的影子在他脑海里实在太模糊了,始终不能想象出一个清楚的轮廓来,好像就在眼前,但又像是在数千里外的远处,正和人们闭上了眼睛,打算想象出家里一个最亲密的人的容貌来,而所得的却只是许多模糊的零碎的印象一样。

  “她的脸庞是长形的还是圆形的啊?”他仰卧在榻上,望着一盏强烈的电灯出神,罗湘绮的脸庞是长的,还是圆的,他也记不清楚了!

  当他在想慕她的时候,赵玉昆打伤沈麻子,以及那些混混们的缠扰,差不多已经完全不再留存在他的脑神经里了,只有一点是使他万万不能忘记的,那就是罗湘绮现在的身份。

  “她是三爷的姨太太,我又多少受过三爷的好处,况且又有绍文的关系夹杂在里面,我怎么能够想她呢?”他在很兴奋的失眠状态下,一再这样竭力自制着。

  但有什么用呢?爱到了真要宣泄的时候,它的力量是决不会比将要爆发的火山缓和的!第二天下午,秋海棠又和罗湘绮在袁公馆的会客室里见面了。

  “你觉得唱戏的生活怎么样?”湘绮用很简短的语句,告诉秋海棠胡督军已答应给他帮忙之后,使用着不很关切的神气问。

  秋海棠昂起了头,望着墙壁上挂的一张袁镇守使的照相笑了一笑。

  “完全像傀儡一样!”答复得非常爽脆。

  罗湘绮的视线又再度在秋海棠的衣领以下绕了两个圈子,心里不由觉得更诧异起来: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为什么一点找不出唱戏的人的气息呢?

  “那么当初何必学戏呢?”

  “为了吃饭,而且还是家母的主意。”他把双手握在一起,不住地互相搓捏着。

  今天,不但赵四没有来,连那个姓季的马弁,也因为心里存着一些小希望的缘故,一直坐在门房里候着,想等秋海棠出去,催问他赵四昨天所答应的酬谢的话,所以会客室里就只剩一个年轻的女主人和她的客人在周旋着。秋海棠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说话竟比平常流利了几倍,而且说得很多,几年来他从书报上,和袁绍文所给予他的教导上所得到的种种知识,仗着他的敏锐的理解力的融化,居然可以帮助他,能够在同等的水平线上,和当日省立女师的高材生罗湘绮,作了一次五十分钟的清谈。

  他们谈的人虽不觉得久,可是另有一个人,却等得真够心焦了!

  “有什么事要耽搁得这样久啊?”季兆雄皱着两条细长的三角眉,很诧异地向管门的老张说。

  “也许三姨太太要代吴老板出一封信吧!”老张的善意的揣测,罗湘绮平日的行动,很有力地控制了季兆雄的思想,无论他怎样阴险,也不能立刻想到别处去。

  他把一只手插在左边的裤袋里,捏弄着今天才从另一个马弁那里借到的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无数的念头,开始涌上他的脑神经来了。

  “这几天的赌运真不行,今晚还不知道能不能翻本咧!”这家伙的心计虽好,却还跳不出几张骨牌的圈子,凭他怎样会弄钱,终年还是穷得没有办法。

  照他的估计,假使三姨太太真肯给秋海棠把这一件小事安排妥当的话,今天他至少就可以先向秋海棠借个五十一百,即使只是出一封信,大概二十块钱也不怕他不拿出来吧?

  “老张应该分他几个钱呢……?”


123456网文网(123456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