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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不懂你的意思,还是去问问你家小姐的爽快!”秋海棠真不耐和她再猜这种哑谜了,脚下一加劲,只几步便越过了天井,反把那小丫头丢在他的后面。

  还亏罗家第二进屋子是分着前后两半的,中间有一排八扇屏门隔着,绕出屏门,才是那一间小小的厅堂和两个厢屋;秋海棠的左脚才踏进前厅,还没有把整个身子从厅后转出去,便先自嚷道:

  “你要她告诉我什么?她的手势我……”

  话说到一半,他才发觉厅外的石阶上,另有一个身材瘦削,穿一件灰布大褂的男人和湘绮在一起站着,而且脸庞正朝着里面,只一看就知道是个熟人,便急急把底下的话咽住,慌不迭地退进屏门后去,虽然他觉得自己的动作已经非常的敏捷,而且还有半扇屏门做掩蔽,似乎不致就给厅外那个人发觉,但方才的两句话实在说得太响了一些,那个人怎会不注意呢?

  他握着一颗上下剧烈跳动的心,呆怔怔地站在屏后的反轩里,仿佛背脊上已给那一对尖利的三角眼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哑丫头瞧他依旧又退了回来,倒觉得很欢喜,还道他已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向他微微一笑,独自跨出前厅去了;可是她这一去隔不到两三分钟也又退回来了,脸上显着异常懊恼的神气。这次她也不再和秋海棠做什么手势了,便拉着他的衣袖,当他像瞎子一样地一直拖进湘绮的卧室。

  “季兆雄是老袁的马弁,这里当然是要来的,可惜我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知道有没有给他看见?”秋海棠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蹀躞着,一路不停地想。

  他先是归怨那个哑巴不会说话,后来再想想自己也有些太卤莽,这里的地方尽管藏得很巧,然而险也真险,一撞到袁家的人,便没有一句话可以解释。

  “万一季兆雄已看出是我,立刻就向湘绮询问,她将如何回答呢?”他担忧湘绮已在外面受季兆雄的羞辱了。

  真不知道等候了多少工夫,湘绮才皱着眉头走进来。

  “……你假使不那么高声叫喊,十有九倒还不致给他瞧见!”湘绮的语气里,多少有一些抱怨他的成分。“后来我虽然忙着掩饰,他也很狡猾地假装没有瞧见一样,但看了他那两颗闪烁不定的乌珠,使我心里就不由不害怕。”

  “那么我今晚就离开这里好不好?”秋海棠无可如何地说。

  湘绮却来不及地摇头。

  “我看他现在一定还在左近掩藏着,一出去倒反而给他瞧得清清楚楚。”季兆雄的阴险的性情,在过去的一年中,也已在湘绮的心上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了。“要走还是明天走,而且必须我自己先回英租界,故意找一些事把这个人绊住了,然后你才能打这里动身。”

  湘绮这一番布置倒的确不是多余的,季兆雄方才虽只听见了秋海棠的声音,待他想注意,人已退进了屏后去,所看到的只是半个后影,一时当然不能认清。可是他看了湘绮的脸色,便估定中间必有隐情,他尽管并不忠于袁宝藩,却决不肯放过这样容易弄钱的机会,所以他从罗家出去之后,便一直在粮米街上打圈子,决心想揭破湘绮的秘密,凑此敲诈一番。当晚虽然候到九点多钟还不见有人出来,他的心却还不曾死,准备第二天早上再去守候;不防湘绮已料透了他的心意,清早八点钟便回到了袁公馆,就借着他昨天所报告的那个厨子酗酒打架的事绊住了他,直到吃过午饭,估量秋海棠已搭上火车走了,才让他自由。

  就凭这样,他后来还特地又上粮米街去了两次,竭力向罗家的邻居打听,多少也给他弄到了一些线索。

  一眨眼又是六七个月过去了,现在湘绮才碰到了一个真正困难的问题,那就是她腹中的一块肉!按照受孕的日期推算,这个孩子无疑的就是她和秋海棠的爱情结晶品,可是近来的情形又有变化,使她一时不能就实行走的一法,尽管秋海棠已在沧洲老乡置下了田产房屋,也无法打破这一个困难。

  最使她为难的其实还是父亲的回来,和哥哥的突然相偕北返,改上西山去养病;因为最初她父亲原说过不惯那种“姨丈人”的生活,打算利用从袁宝藩手里所弄到的几千块钱,带往杭州去,一面治理他儿子的肺病,一面就在南方找个落脚,不再重回天津。哪知一到杭州,正碰上他妹丈丢掉了浙江省公署的原差不干,想上广州去当电报局长,同时葛岭疗养院的费医生——就是向来给湘绮的哥哥治病,而且已治得有了一些起色的那个医生——也因合同期满,匆匆就要回美国去了,临走时便把北京郊外西山上的一家医院郑重推荐给他们,因此罗家父子俩便反而一齐回到北方来,使湘绮平添两重大累,再也不敢想到出走这一个念头了。

  但留在袁家,即使袁宝藩心里不起什么疑心,自己又怎么留得住?将来孩子下地之后,难道真的打算认老袁做爸爸吗?

  可是腹部的高涨已不容她再迟疑了,没奈何只得暂时让袁宝藩沾一些便宜,故意装得郑重其事的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他,勉强使事态缓和下去。

  这在秋海棠的心头上,自然更是一件不可开交的大事,他一方面要为湘绮担忧,惟恐在她分娩之前,就会有人把这中间的真相告诉袁宝藩;一方面又不胜替自己焦急,深怕将来孩子落地之后,竟给袁宝藩领去,从此便和自己成为永不相识的路人。

  他的思想尽管并不顽固,年纪尽管很轻,什么“宗嗣问题”、“嗣续问题”的一类念头,尽管还没有钻进他的脑神经来,但他总不能改变自己的个性!他是一个最欢喜孩子的人,全世界的孩子,在他心目中看来,没有一个不是活泼可爱的小天使,何况这个未来的小天使,还是他和湘绮的爱情结晶品呢?要他甘心放弃他,实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当他受了好几个前辈同行的迫促,老远赶到沈阳去唱一次堂会戏的时候,预算距离湘绮临盆的日子,已只差三四十天工夫了,孩子的问题,日夜在他心头萦系着,上了台,再也不用想打起精神唱戏,一出《四五花洞》,别人都拚命的冒上,他自己却险些连词儿都忘掉,几乎不能下台。

  在沈阳住了五天,别人都兴高采烈地往各处去乱跑,他却统共只上日本侵占的地面去了一次。

  临走的一天早上,金大个子和荣奎等一干人全上街去买东西了,秋海棠却独自留在旅馆里,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出神;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才突然发觉屋子里已进来了一个人。

  “这几天我瞧你一直在上心事,倒忍不住要来见你一见了!”说话的就是赵玉昆,剃着光头,敞着衣襟,说话很干脆,行动又轻快,又没有声息;半年多不见,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是今天时候还早,脸上居然例外的找不到一丝醉容。

  “啊!是你?”这倒不是秋海棠所预料得到的,心里顿时就高兴了许多。

  “不是我是谁啊?”说着他照例又扮了一个鬼脸。

  “这样说起来,这几天堂会里的那个草上飞,一定就是你了!”秋海棠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欢天喜地地拉着玉昆的手说:“你这个人也真古怪,打天津一走,居然闯到关外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怎么一回事?告诉你吧!要吃饭?”玉昆瞧他一站起来,便自己躺了下去。“你要问我为什么改了这个名字,那还不是和你把吴玉琴三个字改成秋海棠一个样儿吗?”

  “我瞧你倒还混得不差吧!”秋海棠也不和他客套,便自己拉过一张椅子来,靠着床沿坐了。

  “不差,至少没有你那么大的心事。”赵玉昆那两颗灵活的眸子,尽在他脸上打盘旋。“喂!老三,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说不定我这个不成材的哥哥,还能替你出些力气呢!”

  这种心事怎样能说出来呢?最初,秋海棠原是绝对不想告诉他的,但玉昆的口齿向来很伶俐,经不起他用了许多旁敲侧击的方法,秋海棠的心便有些活动了,而十几年来相处得像亲兄弟一样的感情,也在无形中催促着他,使他经过了十多分钟的踌躇之后,终于吞吞吐吐地把自己和湘绮的事,一起说了出来。

  “这个倒是很痛快的!”玉昆也兴奋得大笑起来。

  “想不到你竟会替许多受过老袁欺凌的人出这么一口恶气……”

  “轻一些好不好?老二。”秋海棠听他像欢呼一样地高喊着,便慌得来不及地站起来把房门掩上,一面向他连连地摇手。

  玉昆却反而笑得更响了。

  “哈哈!现在怎样又胆小起来了?老实说,这件事要不是你自己告诉我,我真不会相信!”他把两条腿架得高高地仰望着帐顶说,“可是这位女学生也真有勇气,将来好歹让我见一次面行不行?”

  秋海棠却只能望他苦笑了一笑。

  “孩子的事你不用担忧!”玉昆的瘦小的身躯,一经蜷缩起来之后,真像床上躺了一只猫一样。“只要她先向老袁撒一个娇,言明不进医院不生儿子,到那时候,做哥哥的就有办法了!”

  “进医院有什么用呢?”秋海棠莫名其妙地问。

  玉昆可并不就给他说明,只重复地拍着自己的胸膛说:

  “只要她能进医院,前三天先给我一个信,我就有本事把你的亲骨血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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