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秦瘦鸥:秋海棠 >
二十五



  仗着他的玩意儿好,说话也灵巧,花起钱来又相当爽快的便宜,在天津住不到三年,不但吃戏饭的同行,背地里都在夸赞他,便是街上几个有头脸的混混,也没有一个不说草上飞赵二老板是一条汉子;所以像季兆雄那样一个狗仗人势的马弁,以及他所结交的那些无名少姓的小流氓,在玉昆看来,的确是不值介意的。

  “话虽这样说,可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今天我心里乱得很,反正你已经给我闹醒了,还是同上那边去坐一会吧!”秋海棠也知道玉昆要出门是最容易的,屋子向不收拾,门也从不上锁,说走可以就走,因此不等他答应,自己便当先跨出了房去。

  “大概不去你也放不过我。”玉昆把双手插在短褂上的两个口袋里,嘴角边叨着一支才燃旺的前门牌烟,左肩搭一件又黄又皱的山东府绸大衫,一路懒洋洋地跟着秋海棠走出去,一路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那边去?又要怕人家生事,心里偏又放不下那边……”

  他们所说的“那边,”实际便是指秋海棠和罗湘绮所密营的金屋——并不是粮米街上的罗家——而在英租界北端的一条很冷僻的路上;他们每次去,总得先到别处绕上一会,然后叫一辆车子,突然出其不意的赶去,使无论怎样机伶的人,也无法跟踪。

  屋主是一个有钱的老太太和两个孙女儿。终年不问外事,并且进屋的时候,秋海棠已声明自己是个吃轮船饭的人,妻子在学堂里教书,兼充舍监,所以尽管他们每个月难得去住上一两天,她们也不以为异了。

  “爷,轻一些,小宝宝打半夜里起有一些发烧,这会子还睡熟在哪里呢!”当秋海棠和赵玉昆走到半扶梯的时候,那个工钱拿得比别人多两三倍,丈夫儿女又一起给秋海棠带到沧州东乡去住大瓦房、吃太平饭的奶妈子,已打屋子里迎出来了,紧皱着眉头,低声沉气地向他们这样说。

  “受了凉没有?”秋海棠听了,便来不及地把脚声放低,一面瞅着那怪忠诚的奶妈子问。

  “这几天天气太热,小宝宝不大肯穿衣服,说不定是受了凉啦!”

  说话间三个人已走进了外房,这是一所小洋房的二楼,——房东一家都住在楼下——外房是一间大统间,有两扇门通里面两间屋子,靠阳台的一间是秋海棠和湘绮的卧房,后面一间便是这奶妈带着孩子所住的。

  秋海棠已随着那奶妈子走进里面去看他的女儿了,丢下玉昆一个人留在外房。

  在两扇法国式长窗中间的一狭条奶黄色的墙壁上,新近又添挂了一架六七寸阔的小镜框,里面嵌着一张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的照相,一边还用蓝墨水写着“梅影二周岁摄”六个很纤细的小字,是女人的笔迹。

  玉昆随手把那一件山东绸大衫往左边的一张藤椅上一丢,便叉着双手,站在那一架镜框前面端详起来。

  “看梅宝这孩子的相貌,倒又是个地上少见的美人胎子,细看起来,简直一半像娘,一半像爷,假使有一分像我,这一张小脸便完全断送了……”他心里暗暗这样匪夷所思地想,脸上不觉便浮起了一重怪顽皮的笑容来。二十七岁的人,还像个孩子一样。

  突然,靠阳台的那间卧屋的门推开了,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怎么今儿又在这里?”

  那是湘绮家的哑丫头,常常也到这里来帮他们做一些事,顺便伴伴奶妈子。

  她正把一条才换下的床毯捧着想下楼去洗,见了玉昆,便憨憨的向他一笑,玉昆这才想起她是个天生听不见、说不出的苦瓜。

  “啊!不对!这孩子上这儿来得太勤,又且不知道怎样避人,小心这件事坏在她的手里!”一个怪可怕的念头,突然拥上玉昆的脑海来。“停一会必须跟老三说一声,叫她这几天千万不要走动,宁可另外去雇一个老妈子来帮忙。”

  这一点后来他虽然就跟秋海棠说了,可是当天吃过饭以后,那哑丫头临走的时节,秋海棠却还不得不对她做了许多手势,要她在晚上多兜几个圈子,悄悄地再溜上这里来,相帮奶妈照看小梅宝;因为小梅宝的身上不但有些发烧,而且神志一直很昏迷,据玉昆找来的大夫说,或许要变抽筋也说不定。而湘绮这几天偏是绝对不能回家照料,所以这个哑丫头倒变成万不可少的人了。——尽管她又聋又哑,作事却非常的熟练轻快。

  “二哥,跟你商量一件事行不行?”秋海棠看女儿吃过一次药以后,便和玉昆一起走了出来;快分手的时候,又侧过脸去,皱着眉头,向他轻轻地这样问。

  玉昆耸了耸肩膀,眼睛并不向他看。

  “总不致于跟我商量一颗脑袋罢?”

  “别打趣!”秋海棠很勉强地笑了一笑。“我看梅宝的病很不轻,她妈又决不能回去看她,我呢,晚上要是给他们大吃大喝的一闹,也未必一定可以走。好在天乐离袁家很近,你一下戏就到袁家来一次,只说有事跟我商量,那么咱们就好溜回去了。”

  这对于玉昆当然是无有不能应承的,但随便他怎样机伶,也料不到后来他上袁家去的时节,偏不是大吃大喝大唱把秋海棠绊住了;在晚上发生的,竟会是那么一件可怖的意外。

  秋海棠才跨进袁家的大门,似乎觉得那个管门的老张很仓皇地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但他和老张平日向不说话,委实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向自己使眼色;而且门房里另外还坐着一个听差和一个马弁,老张神气也显得非常害怕,又使秋海棠不敢冒昧向他询问。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一路踌躇,一路慢慢地走进里面去,就在一间袁宝藩平日用为休息室的屋子里坐定了,瞧壁上的时钟,正指着五点三刻。

  袁镇守使叔侄俩都不见,院子里有个小厮正在浇花,一见秋海棠进来,便丢下水壶,急不及待的奔进里面去。

  秋海棠解下了长衣,很无聊地在一张红木旋椅上坐着,心里还不停的在惦记他那病了的女儿。

  这间屋子距离袁宝藩的上房已经很近,秋海棠虽没有进去过,但依着情形推测起来,至多再隔一排屋子,必然就是湘绮的寝室了。

  他坐定了不到一分钟,仿佛就听得里面有许多人的声音,乱七八糟的在吵闹着,好像有人在高声叱骂,又有人在哭泣。楼板顿得震天价的响,并且还夹着一个小孩子受了极大的惊吓的哭喊声,似乎最后一进屋子的楼上,正在排演一出全武行的好戏。

  秋海棠的心开始有些跳动了,但即使他站到了窗前去,也听不见里面有湘绮的声音。

  突然,方才奔进去的那个小厮又退出来了,可是他并不再浇花,却一言不发的在阶石上坐定了,每隔一会儿,便旋过头来向秋海棠看看,透着极度可疑的神气。

  “里头有什么事闹得天翻地覆的?”秋海棠倒忍不住先向他询问起来。

  “没有什么!”那小厮堆着满脸很尴尬的神气说,“请你坐一会,大帅马上就要出来了。”

  秋海棠正想竭力把心神安定下去,突然听得里面一声惨叫,接着又是扑通一响,人声便更杂乱起来了;而那一声惨叫叫得又是那么尖,那么高,听在耳朵里,便立刻知道是打女人的喉管里发出来的。他虽没有听湘绮这样叫过,一时不敢决定是她,但里面除了她以外,谁还敢这样叫喊呢?

  他毫无力气地退往一张藤榻上去坐着,心是跳得快要离开腔子了,接着那个月洞门里又奔出了几个人来;第二个便是袁绍文,满头大汗,神态慌张,一看见他,脸色变得更灰白了。第三个就是季兆雄,嘴里不停的在低声说话,样子显得很兴奋,差一些就要向秋海棠笑出来。

  “什么事这样忙,七爷?”他立刻站起来问。


123456网文网(123456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