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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打英雄的生活

  当秋海棠握紧着两张十块钱的钞票,窘得像犯了什么罪一样地溜出合大典当的时候,至少有两串热泪是给他硬生生地和着一股酸味咽下肚子去的。

  他到上海后的第二天,便接连在国联银行的邹行长哪里和巨籁达路张公馆的张三爷哪里碰了两个软钉子,前者简直不见,后者虽然勉强见了,但他一瞧见秋海棠那一副尊容和他身上所穿的破烂不堪的衣服,脸色便立刻变得像几个月不曾吃过熟米煮的饭一样。秋海棠固然还是从前的秋海棠,但当初的那个把秋海棠捧上三十三重天去的张三爷,却仿佛已经死了。

  第三天,他几乎没有勇气再去找寻那余下的几个熟人,但父女俩总不能等着饿死,因此他终于硬起头皮,找到了一个姓侯的戏迷家里去。

  这位侯老先生是一个潮州人,家里开着几个当铺,即使算不上巨富,至少三四十万的家产是有的;因为生活优游,便在“心广体胖”的定律下,变成了一个重约一百九十多磅的大胖子。可是他欢喜听戏,尤其爱听小嗓子的戏,后来终于不顾了许多至亲好友的苦谏,自己也学起青衣戏来。

  十多年前,秋海棠最后一次到上海,他老先生便托了许多人介绍,硬要拜秋海棠做老师;可是秋海棠一见他那么一块大材料,便抵死不敢承当,只允做个朋友,随时指点指点。但就是这样,这位姓侯的名票已经也很满足了,逢到人,总得把那两尺围圆的头颈一扭,翘着大拇指,笑得眼睛没了缝地说:“我这个腔都是秋海棠给说的啊!”

  因此,秋海棠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第三个便想到了他。不料走了三家典当,好容易把他找到,这位先生却马上指着壁上挂的一张程砚秋的照片说:“我现在已改学程腔了,咱们过一天有空再谈吧!”直到秋海棠垂头丧气地起身告辞,他才勉强递过了两张十块钱的钞票来。

  可是秋海棠住在哪一家旅馆里,他却终始没有问,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一次秋海棠来,当然决不会再在沧州饭店或一品香打公馆了。

  秋海棠原是不想接受他这一些好意的,可是在未来以前,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小客栈里的女掌柜的又堆着满脸的假笑,走进房来鬼混过一阵了。

  “可惜你们的姑娘不会说南边话,不然像她这样的长相,还怕没有饭吃吗?”那一位三姑六婆式的老板娘,已曾三番两次地这样说。

  秋海棠自己也是一个久闯江湖的人,怎不懂得她说这一串话的意思?因此他决心让自己竭力负起维持生活的重担,不愿使那女掌柜的有机会诱惑他的女儿,所以他对于侯老朋友的赠银二十元,心里尽管觉得万分不满,结果仍不能不勉强收起来。

  然而二十块钱能够对付几天呢?

  “爸爸,我瞧报纸上有招请女职员的,回头我去试试行不行?”梅宝把才借来的一张申报摊放在膝盖上,透着很兴奋的神气说。

  秋海棠最初还是竭力反对,因为他把上海这个地方看得太可怕了,简直不愿让他女儿独自走出去跟上海的空气接触。后来梅宝很坚决地说:“与其坐在家里死守,还不如出去冒险试一试,也不见得上海人个个都是坏蛋!”

  最后,秋海棠便接受了梅宝的建议,一起整整衣服,赶到那一家登报的公司去。这一家公司倒是很正式的,然而来应征的人却太多了,而且他们所规定的最起码的资格是初中毕业生,这一点梅宝就不及格。虽然主考的人允许通融,但上海这地方是把英文当“国语”的,商业机关尤其注意,梅宝从小在北方受教育,英文程度很有限,几句会话先对付不了,何况其他?

  “本来这个时候兵荒马乱,上海的店铺关闭了许多,哪里还能上洋行去找饭吃?”小客栈的老板娘知道了这件事,便又在当晚踅进秋海棠的房里来,发挥了一大篇议论。“可是姑娘们容易讨俏的地方也有,只要你们把心思放得开一些,别把从前人所说的几句老话看得太认真了,要知道现在是什么世界?”

  梅宝低下了头,坐在一张已脱了榫的假红木椅子上,静着一句话也不说。

  “多谢你好心,太太,咱们在这儿是外路人,一切总得请你们指教!”秋海棠用着富于外交气味的语调回答,但心里却尽在盘算明儿怎样再去找另外几个熟人的事。

  这一回他的眼光总算没有看错,找到了一位在报馆里当编辑的钱先生,这位先生以前虽和秋海棠并没有怎样深的交情,但为人却非常豪爽,而且最肯帮助人家;只听秋海棠说了三四句话,便立刻打座位上跳起来,一面取下嘴角上所衔的那支老球牌雪茄烟,一面极度兴奋地说:“那还有什么说的?自然赶快想法子搭班啊!”

  秋海棠正想插话,这位钱老先生却来不及地摇手止住。

  “当然,你现在是不能再唱衫子〖ZW(〗衫子:京剧界的行话,即旦角。〖ZW)〗的了!”他重复取起那支雪茄烟来呼了几口。“不过你毕竟是科班出身,大概要唱老生,老旦,或是小花脸总不成问题吧?”

  “老生、老旦还行!小花脸就不成,因为我这个人一生就不会开玩笑!”说着,秋海棠忍不住又把自己颔下所留的约摸寸许长的短鬚抚摸了一下。“可惜我的年纪已大了一些,不然充个二路武生也还对付得了!记得咱们在班子里的时候,我二哥赵玉昆是武功最好的一个,他瞧我身子太瘦弱,便天天逼着我一起练功,所以后来逢到唱反串戏的日子,我也漏过几次《四杰村》,《花蝴蝶》这一类短打戏。

  “行啦!”钱先生不等他把话说完,便马上拉着他一起往外走去。“你有这三行可以对付便没有问题了。此刻在红舞台当后台经理的肖吉清也是我多年的朋友,让我先带你去见见他,不管是扫边老生也好,二路武生也好,暂时且唱几个月,慢慢儿大家再想方法。”

  对于这位先生的热心援助,秋海棠自然是感激涕零的,而对于他所说的“便没有问题了”的一句话,一时也觉得很对。

  原来他自己和这姓钱的人同样忽略了一点——而且是最重要的一点;直到他们走进红舞台的账房,见到了那位姓肖的后台经理,这一个漏洞才被发现出来。

  “老哥的命令,当然是应该遵从的。而且在十七八年前,谁不知吴老板的大名?可是……可是……”肖吉清听钱先生说明了来意之后,便把两条手插在西装裤袋里,不住的掏摸着,仿佛显得很为难的神气;同时还从一架光度很深的近视眼镜里面,转动着两颗不很大的眼珠,频频向秋海棠脸上睃看。“可是……可是,请吴老板不要生气,此刻你脸上有了这么深,这么大的两条伤痕,别说唱衫子已不成,便是老生,老旦,武生,大凡不开脸的,恐怕都不成了!无论粉涂得怎样厚,也不见得能够掩得过。”

  这真是旁观者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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