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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我是从你本身和帝国的利益考虑的。如果这声明一发,必会招来各国许多记者,问东问西,特别问到保安队作战的具体情况,以及你何以事先没有任何发觉,你有难言之隐,会使你处境尴尬;至于军部对你怀疑,散布出去,可能令追随者产生疑惑,将来这种后果,都有可能算到你发表声明的帐上,你的处境岂不更糟?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看这有道理么?”

  “是,是,有道理,有道理,”殷汝耕边说边把他的声明撕了个粉碎,扔到绿色瓷砖壁炉的铁篦子里,划一根火柴点着,燃了一小堆发白色的纸灰。

  但是今井走后,一直躲在隔壁屋里监听动静的赤藤队长,立刻就走进屋来,不容分说,便把殷汝耕装上铁闷子车,转移到宪兵队的一个拘留所去关押了。

  以后今井得不到他的消息非常纳闷,还是他的日本太太井上慧民找到使馆武官处去哭诉,今井才得知殷汝耕的下落。他除了在办公室气愤地大骂天津军部这种干法是愚蠢的“贼走了插门”,是“拆帝国的大厦”以外,他也毫没咒念。这一时期他常坐上轿车到拘留所去看望殷汝耕。

  殷汝耕被关在一间单人牢房里,这其实也是拘留所中最好待遇的特殊房间。屋子虽小,但设备俱全。一架单人钢丝软床,一张小桌,洗漱盆和抽水马桶。他那好看的近乎女性的容颜,除了因为不见阳光有点面色苍白外,倒显不出格外憔悴。今井每次探望他时,总看见他坐在小桌前翻阅一摞佛经,默诵经文,他微笑着对今井说:“我天天在诵经,追悼通州的殉难者呢。”

  今井每次也用同一句话安慰他:

  “嫌疑终会大白的。”

  日本使馆的三菱牌汽车,迎着北平12月的寒风,风驰电掣般从台基厂转上了长安街宽阔的马路,向东城宪兵队的拘留所驶去。

  今井武夫委托曹刚暗中调查殷汝耕嫌疑的事,终于被曹刚摸到了这秘密的底蕴。自曹刚回到北平,很快他就找到迁移到唐山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在那里,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官职,给代理长官的池宗墨当了秘书和翻译官。这时,他才逐渐发现,这个矮胖、留着棕刷一样硬挺平头、戴着圆光眼镜、温州纺织厂总经理的池宗墨,凯觎这个汉奸职务已久,为了摆脱“代理”二字而担任实职长官,曾用金钱、美女贿赂他的日本顾问黑田正一郎,把池的随从秘书编造殷汝耕是这次兵变主谋的诬告信,由黑田一封一封地悄悄送进了天津军部。

  曹刚这次来见今井武夫,就是汇报这件事情。

  “他妈拉个巴子,池宗墨这个鳖犊子,害他的同乡真不择手段呀!”曹刚骂骂咧咧又洋洋得意地说,“有一天我忽然对池宗墨说,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军部也在暗中调查你哩!’他吓得脸色发灰,急问:‘调查我什么呀?’我说:‘在通州,你雇人定了一篇《孔子论》吧?1937年春丁祭孔时,每个职员发一本,可是打开来一看,里边全都夹带着共产党的《八一宣言》传单,军部怀疑你是不是奸细,为共产党做舆论宣传。’‘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后来才听说这散传单的事都是殷汝耕那个亲信秘书葛宏文小子干的。怎么算到我头上?’我说,‘可这笔胡涂账也不能算到殷长官的头上呀?’我又吓唬他,‘你要知道,殷夫人的娘家可是日本的皇亲国戚,屈枉了他,可得不了好。现在已经从东京派下专人来查啦!’他吓得说:‘曹秘书,那现在该怎么收场呢?’我说,‘赶紧给天津军部打个报告,就说以前全是传闻,真正发动事变的张庆余已到南京去见蒋介石,并委以新的军职。唉,你的时候,快把这事销号吧!’看,大概殷长官的劫数也快熬过去了。”

  今井听后哈哈大笑,夸赞他:“曹丧,你真聪明!”然后又大骂军部:“真他妈混蛋,他们全不动动脑筋想想这个简单的道理:‘要是此次事件是他发动的,他能把自己捆起来,让日本飞机乱炸和捆送二十九军军部去吗?’真是他妈的混蛋透顶!别人混也可以,我纳闷儿的是,这么大的事,难道天津军的司令官多田将军也不过问吗?”

  听到这里,曹刚压低声音,俯在今井的耳朵上说:“你还没有听说吗?多田将军跟肃亲王的女儿十四格格川岛芳子①最近打得火热,这个狐狸精以干女儿的身份就住在司令的床上哪!大概司令是让这个小娘们缠磨得没有精气神儿了,才干出这个糊涂事儿来吧?”

  “这可真是桃色新闻,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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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川岛芳子本名金壁辉,乳名显置鸲洌侨毡净垦呐*谍。为清肃亲王善耆的第十四女儿。善耆为了复辟大清,曾与日本浪人川岛浪速结拜兄弟,并将亲女送与川岛。日本侵华期间,她出卖女色,与日本许多战犯有染,坑害百姓及革命者,罪大恶极。日本投降后于1948年被枪毙。

  在他们进行这种谈话时,艾洪水始终坐在一旁静听着。虽然他身为“中华通讯社”记者,但这些汉奸中狗咬狗的勾心斗角的丑闻和天津军司令官多田骏的隐私,却是他闻所未闻的。这些极秘密的谈话能让他听,他感到对他信任的一种满意。

  在谈话中,汽车已来到了拘留所。出乎他们意料,宪兵队赤藤队长先他们赶到这里。他听门卫说,今井武官又来探监,急忙迎到拘留所门口,向今井郑重地行了一个日本式的军礼后,才露着满嘴金牙,笑嘻嘻地说:

  “今井武官,您来得正好,天津军来了急件,说军部已消除了对殷长官的怀疑,我刚对他宣布了无罪释放,您快去看看他,安慰安慰他吧!”

  这意外的消息使他和曹刚、艾洪水都特别兴奋。他们提着探监的吃食,赶紧奔向监号。当他们赶到那间单身牢房时,看见殷汝耕脖子里挂着念珠,正跪在地上冲着佛经上印的菩萨佛像捣蒜似地磕头呢。

  今井和曹刚几乎是同时激动地喊着:

  “殷君!”

  “殷长官!”

  殷汝耕颤颤巍巍地扭过头,看见是他落难时的好友今井和跟他在通州一块儿共过生死的曹刚,他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身,一手拉着一个,竟耸着肩头哭泣起来了。

  “别难过,您的时候可得保重身体呀!”曹刚说着劝慰的话。

  “我说过,嫌疑终会大白的。现在,一天的云彩全散个净啦!”

  殷汝耕止住了委屈的哭泣,又双手合十祷告了一句:“多亏神佛保佑啊!你到底睁开了天眼……”

  今井讲了池宗墨为得到长官位置所施的种种毒计和消除嫌疑的经过,殷汝耕感激涕零地拉起曹刚的手说:

  “你为我真尽了汗马功劳,只有日后图报吧。……只有这个池宗墨,该杀千刀的猪猡,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想当初我是何等地提拔他,委以秘书长的重任,可是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恩将仇报!……”

  “过去的事,别再生气啦!我还有更大的喜信儿要向您报告咧!那个指挥保安队、捆绑咱们的葛宏文,我们已侦察出他的下落了,这不,我的时候,把他的表弟带来见您了。”曹刚狂喜地说着,一面把站在后边的艾洪水拉到前边来,做着介绍,“他叫艾宏绥,早年也是个疯狂的共党分子,如今早跟他表哥分道扬镳了,是他侦察出来的。”

  殷汝耕睁大眼睛,把艾洪水上下打量一番,改用温和的口吻说:

  “艾先生,真有点相见恨晚哪!早年我在东洋留学,就认识周树人①一伙,标榜救国;还有更甚者,宣传赤化,我都不与他们为伍。至于共产学说,幼稚的年轻人最容易上当,误入歧途。这不要紧,当今像国府要人周佛海、陈公博等人,当年都曾加入过中共,其后还不是都退出共党而加入国民党并当了大官了吗?这就是‘知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呀!”殷汝耕已完全忘记了他的悲哀,摇头晃脑地说着,卖弄着他的学问,随后他突然提高了声音,用尖厉的嗓音说:“至于你表哥,在背后给张庆余出谋划策,伤害了那么多日本友邦人士,真该千刀万剐!如果我逮着他,就得用中国古代的宫刑,用车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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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鲁迅本名。

  艾洪水刚才看见殷汝耕拜佛时那副文弱慈善的模样,这时全从他那苍白的脸上消退,换上的是一副凶相毕露的面容,这使艾洪水心里有些惊愕了。

  “艾先生!你保准能抓到你表哥吗?”殷汝耕攥着艾洪水的手腕,用眼紧盯着他的脸逼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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