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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零


  红薇一直像个哨兵似的,游弋于几个谈话小组之间。她特别侧耳听着司徒雷登的谈话。这次她重返校园,发现他在学生与教师间极其活跃,他除了作礼拜祈祷还出席星期一的朝会,在会上,他常常用一些激烈的言辞,鼓励师生。红薇就亲耳听他说:“我是杭州人,也算是一个中国人了吧?所以日本如此野蛮地侵略中国,我是很气愤的。我生在中国,今后也愿死在中国。”听了这话的人,很受感染。校园里,立着一颗三年前没有爆炸的日本炸弹,那是日本人用来恐吓他的。他让理、化两系的师生,拆卸掉雷管,立在那里永志不忘。他常在这颗重磅炸弹旁对学生讲话:“我宁叫日本人像炸天津南开大学一样把燕京大学炸掉,也决不会同他们合作,来贻我们全体在校和离校同学之羞。”因此,他赢得了广大师生的拥戴。特别使红薇感动的是,虽然他已知道红薇的真实身份,但并没有限制她在学校里开展的地下活动。有一次司徒雷登特意找她单独谈话,对于她的不幸——爱人的被捕,还说了不少安慰的话。他对红薇说:“我认为中国共产党人都是爱国者而非共产主义者。”他说这话在当时日伪的白色恐怖统治下,还是表示赞扬和同情的意思。现在红薇又凑到司徒雷登这个小组来,想听听他又在一群崇拜者面前发表什么言论。他的淡黄色的眼睛,放着兴奋激动的光;淡黄的小麦色稀疏的头发,打着卷曲的细弯儿;脸色红润而泛着光泽。他伸着一只二拇指,指向天花板,用动听的英语,偶尔夹杂着几个中国字,口飞白沫快捷地说:“我敢说,朋友们!在敌占区,在我们头顶上的蓝色天空下,只有在我们美国星条旗的保护下,各位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享受真正的民主,安心地做学问,著书立说,所以,我们要像爱护眼珠那样保护我们的旗帜!”

  红薇早就想找他请教几个问题,可是他总是被燕园、甚至是外校的一群群爱国的师生包围着,没有机会单独接近他。

  这时,她便抓住这个机遇,走到他的跟前,对他说:

  “司徒校务长,我向您提一个问题行吗?”

  他扭过脸,见是红薇,便笑着说:“啊,蓓蒂,当然可以提呀,那是什么问题呢?”

  “我想知道,当法西斯希特勒像一头疯狂的野兽那样在十几个国家的国土上进行野蛮的屠杀时,美国为什么不高举人道的大旗,向他进行挑战,而要偏偏宣布‘在战争中保持中立①’呢?我以为美国应该奋起,扼制这种人类的野蛮、倒退行径,我毫不隐瞒我的观点,自从中日战争和欧洲战争以来,我认为美利坚合众国对这两国战争狂人,连提一次抗议都没有,真使我大失所望。您说我的想法对吗?”

  笑容在他的脸上被惊诧所代替。红薇的提问,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他那种潜在得很深的“救世主”情绪。

  “是这样,我的孩子,”停了一会儿,他终于说道,“我们的罗斯福总统,在此之前曾经致书希特勒、意王厄曼努尔和波兰总统莫西齐茨基,呼吁过和平谈判②,但是他们都未能接受这个建议,所以,我们也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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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39年9月5日宣布。

  ②1939年8月24日罗斯福向三方致书呼吁。

  “如果侵略者希特勒一心开动他的战车冲向波兰,那么被侵略者的总统莫西齐茨基,又能怎么样呢?他接受过这个建议,而希特勒不接受,那又能怪被侵略的一方吗?”红薇不等司徒雷登说完便分辩着说。

  在这种诘问下,司徒雷登的脸色显得有些尴尬,他看一看红薇,在心里想着:“她真是有一个异教徒的灵魂呢!”周围的人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这个大胆的衣着朴素的女学生。有人在低声地打听她是谁;有人悄声地回答:“她是李会督的另一个教女,听说是个女共党……”

  “尊敬的校务长,我想再向您提一个问题,向您请教,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他把两只生有黄色细毛的手,交叠在腹部,一副慈爱微笑的模样,每当燕园的学子和老师看见这副模样,就称他为“老嬷嬷”。

  “我的问题是,美国现在在实行对战时交战国的禁运法,是吧?”

  “是的。”

  “可是这个禁运法究竟对谁有利呢?看起来好像对交战国一视同仁,其实不然。例如中日在交战,对中日都禁运。这本身就不公正,因为是我们中国在受日本的野蛮侵略;更何况禁运法还规定,除非自己有能力运输。这更是荒谬而不合理,日本当然有能力自行运输,中国却没有。想想看,这对谁有利?!据我了解,日本每年都要从美国买到成千上万乃至数百万吨的废钢废铁,日本就拿这些东西制造杀人的枪炮,来屠杀中国人,我们可以这样说,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国用物资在支持日本进行这场战争,如果没有美国的支持,日本这个缺乏物资的国家是不能进行这场战争的。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司徒雷登的脸突然拉长了。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然后用两手抱起双肘,反问着红薇:“亲爱的蓓蒂,我发现你是一个很会盅惑人的小妇人呢!”想到他素常的“长者之风”,他又绽开一个老嬷嬷式的微笑,“我提醒你,蓓蒂,你不要忘记罗斯福总统曾代表美国,向日本抗议日本在中国违反‘门户开放’原则。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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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抗议是在日本侵华一年多的1938年10月6日提出的。

  红薇毫不顾忌地哈哈大笑,用一种巧妙地隐藏着讥讽的语调反问着:】挂榈牟皇侨毡镜那致裕强挂樗苹盗搜黄秸彼考痈泄摹婢础颍 ?

  这时宴会的主人理查德慌忙地跑过来了。那个曾经送红薇去金陵修道院的顾仁恕,一听红薇的诘问带着浓厚的政治色彩,早悄悄溜走去给理查德送信儿了。说司徒雷登遭到了他的教女蓓蒂的无情围攻,正展开了令人难堪的舌枪唇箭的交锋。理查德穿着燕尾服,脸上带着歉疚的表情,挽起司徒雷登,低声说:“走吧,校务长,您不能光照顾这群人而忽略另一群对您的崇拜者呀,那您就太偏心了。您像基督一样耀眼的智慧光环,应该照耀整座大厅,而不是一个小小的角落。”

  司徒雷登听了理查德的话,脸上又重现了笑容,他刚要跟着理查德走,但是又返回来,搂住红薇的肩头,细声细语地用流利的中国话说:“蓓蒂,亲爱的孩子,我希望你更多的理解美国,犹如我理解中国;我想,这可以消除误会,是吧,我的孩子?”

  理查德担心红薇不懂事再挑起舌战,就说:“蓓蒂,你应该好好想想,当今世间上,还有哪一个国家对中国像美国那样友好?还有哪一个人能创造一个自由的环境,让你在一种无形的庇护下好好的读书,可以自由地谈论抗日?!只有司徒先生,他是照耀你前进的一颗明星,我的孩子,你该知足了。哦,我们快到那边去吧。”说罢,理查德便挽着司徒雷登快步地走向大厅的另一头去,刚才的一群听众,也蜂拥而去。

  这个小角落里,刚才还那么热闹,现在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红薇自己。她独自坐在靠墙的一把扶手椅上。刚才那阵兴奋的激动,渐渐被冷静的理智所代替。她发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中这样不能容忍寂寞、以致锋芒外露,纯粹是一种“左派幼稚病”,是地下工作者隐蔽的大敌。如果是杨承烈和李大波在她的身边,看到这个场面,那是会狠狠地批评她的。这样光图一时的痛快,会给工作带来损失,幸好这里都属于抗日的一派,又没有日本暗探,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非常后悔,她在内心深深地责备着自己的幼稚和鲁莽。

  “喂,蓓蒂!跟我跳一次舞吧,”喜气洋洋的乔治朝她走来,浅浅地鞠了一躬,伸开两臂,“以后恐怕我们不能很快见面了。我们和解吧!”

  她站起来,跟他走到舞池里。这时正放送着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在悠扬的音乐声中,他们翩翩起舞。

  “乔治,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你真的要走吗?”

  “是的,我没有什么留恋,尤其日本来了,我更讨厌。宪兵队还不知我是《献剑团》,如果知道,恐怕我也会像你那位‘黑漆板凳’①被日本兵抓去的。不如我趁着现在回到没有战争的美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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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是“丈夫”的英语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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