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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漆黑的夜,依然下着雨。天津北站实行了临时的特别戒严。在一阵雷电交加的大雨中,有一列画着防空衣开往东北的车皮,满载着粮食、煤炭和矿渣,像鬼怪似地喘息着,进了站,停靠在月台上。车站内外都加了岗哨、铁路警察,戒备森严,车站没有放行旅客,冷冷清清。

  忽然,从贵宾候车室出来了一伙人,都是短打扮,一望是一群护院打手,他们架着蒙了黑眼罩又戴着手铐脚镣的李大波,急急忙忙奔上了火车。穿着衣冠楚楚的艾洪水在后面压着阵脚,也跟着上了车,呜的一声汽笛拉响,这辆花里胡梢画着迷彩的火车就开出了天津北站。火车一出站,戒严也随之解除了。

  原来,这笔诡密的交易,是艾洪水的舅父章怀德让他携了巨款,疏通了老家伙的盟兄弟、伪满内阁总理张景惠①,又由他出面活动土肥原贤二,暗中与“华北派遣军”驻天津特务机关长村田咨麿进行通融,随后又一条线索通到治安军总司令齐燮元那里说情,经过三个月的讨价还价,每处蘸油,才达成了这项默契。土肥原把这件事秘密地全权交给山岛芳子,让她以个人的名义监督办理,而川岛芳子便借机勒索,着实敲了一笔竹杠。然后从袁文会那儿要了一批杂八地的青皮打手,护送着李大波上了火车。在这件交易中,川岛芳子玩的这套把戏,把曹刚都蒙在鼓里了,那张送给典狱长的照片,还是她去年随着“小白龙”扫荡静海时拍下的一具死尸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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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张景惠,土匪出身,受清廷收编,被委为哈尔滨都统,后为奉系军阀,曾任奉军副总司令,从1919年以后,曾竭力奔走溥仪复辟。“九一八”后,曾继大汉奸郑孝胥任伪满“国务总理”,直至1945年日寇投降。

  夜雨迷茫,火车行进在茫茫的黑夜中。李大波是被塞在一节装满小站稻米粮袋的铁闷子车厢里,他倚在粮袋上,听着火车铁轮磨擦铁轨的喳喳声和机车运转起来的咣当声,他知道他已被装运上火车。“这是把我弄到哪儿去呀?!现在我是坐在火车上,……大概是送我到东北下煤窑吧?……任它去吧,只要枪子不穿过我的脑袋和胸膛,我就想办法活下来,……只要有了这条命,我就跟鬼子汉奸斗到底。……”

  运货车厢里,没有透气孔,闷热污浊的空气中,混合着铁锈、焦油、牛马粪的气味,使人窒息。李大波吃力地喘息着,时时想呕吐。他嘴里塞的那块破布,已经在关铁门的时候给他取出。在列车均匀的颠簸行进中,他倚着粮袋像在摇篮里似的慢慢摇晃着;昨天在雨中由日本兵来运送他,他的精神十分紧张,现在稍微舒缓了一些,他疲乏地睡着了。

  列车到了山海关停下来,照例在这里检验所谓“出国证”和进入满洲国的“入国证”。坐在蓝钢铁甲列车里的艾洪水和那位土肥原派来的私人代表,一同走下车去,到关卡签证处办理手续。因为那代表手里拿着天津特务机关长的证明信和张景惠的宣纸八行书,一切手续自然十分顺利地都办成了。那个土肥原的代表办完了出关的手续,便跟艾洪水分手了。

  列车在山海关停车半小时,除验证外,还要给机车上水上煤。车站里防范得十分森严,但拥挤的乘客乱乱哄哄,铁路警察用藤条和警棍打得人们呜哇喊叫,哭哭啼啼。强大的扬声器里,播放着日本最走红的歌星李香兰唱的柔声媚气的歌曲:“万象更新又转阳,满洲好地方,……拍拍手儿,来来来,遍地黄金藏……”

  艾洪水走下车厢,和那个代表握别分手后,便拿出他“中华通讯社”的派司,让押车的乘警打开了货车的铁门。他又吩咐一个随从打手给李大波开了手铐,送进去一点吃食和一瓶白开水。

  车门一打开,随着进来了一股新鲜的气流。这时虽然才是午夜三时,但一夜雨后,天已转晴,一轮红日,正宿在远天的云层中,放出耀眼的光芒——这是东北特有的景象,就好像太阳是一直睡在这里似的。东方发出美丽的玫瑰红色,曙光比关内早早来到。一道曙色不仅勾画出巍峨的山海关轮廓,也照亮了环形的大城和瓮城①的女墙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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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瓮城,即大城外之小城围,遮拥于城门之外。

  开铁门的哗啦声,把疲累的李大波惊醒了。他本能地坐直了身子。来人是一个随从跟疤睿挡郑诹复哉业搅死畲蟛ǎ泵Ω耸诸怼?

  “吃吧,‘便当’①!还有一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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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本的一种盒饭,用火柴木料片做成,“便当”,是日本这种饭盒的汉字。也是日语语音,流行于日本占领区。

  “告诉我这是哪儿?……要到哪儿去?!”

  “听见了吗?不要摘下你的捂眼罩!”跟班听差不回答他的问话,他忙着跳下车厢,乘警“咣当”一声又把门锁上了。

  就在这时,一声汽笛拉响,火车又咣当咣当地开动了。

  李大波被取下手铐,好轻松。他顾不得揉手腕,便扒下那个紧箍着他的黑眼罩。他睁开双眼,眼前是一团模糊,他迅速地眨巴眨巴,轻轻地揉了揉渐渐地适应了,有一道阳光从铁门狭窄的门缝里透射进来,呆了一会儿,他就看清了车厢的一切。他赶紧抓起水瓶,像牛饮一般喝了一阵,他太干渴了,从昨天就水米没有沾牙,现在咕咚咕咚喝下去,他的头晕立刻就好多了,然后他打开了那个日本“便当”,里面大约有二勺米饭,几条小干鱼,一片紫菜头和一块黄咸菜。一双白木楂的短筷。他劈开筷子,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他实在太饿了。曹刚和“斗鸡眼”审讯他的时候,根本就没给他吃过饭。

  列车加快了速度急驰。他根据门缝和小窗透进的阳光,计算着白天和黑夜的来临。列车已经走了两天两夜。每到大站,李大波就要戴上眼罩,接受一个“便当”,进入“满洲国”,“便当”中的稻米饭,改成了日本取名叫“文化米”的高粱米饭,小鱼没有了,换的是烂酸菜。虽然质量一再下降,但这毕竟能充饥;尤其送饭盒时铁门打开能透透新鲜空气,来改善一下他昏晕的头脑,这也使他知足。一晃已经是将近四个月的铁窗生涯,虽然使他和外界完全隔离,但他从敌人物资供应的日趋紧张、从内地运往日本的必需品增多、夜间执刑的增长,以及他最后掌握的敌人急于求和的心理状态,他分析出日寇执行的残酷镇压和武力“扫荡”,已经遭到了巨大的重创,遇到了无法应付的抵抗。他知道,一定是八路军和新四军以及大小股游击队、敌后武工队在广大的农村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想到这些,虽然他自己眼下陷入囹圄,却也感到无比欣慰。

  列车在经过三天两夜后,终于到达了终点站,也是目的地——翠峦县。一阵带有榛莽丛生和丘陵草原气味的冷风,吹进了打开的车门。他忙着把眼罩箍上,耳畔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有两个人把他从车上架下来。

  翠峦车站也实行了临时戒严。车站上候车的旅客都被驱赶到站外一间用木柈子搭成的小屋里冻着。只有从车站十里开外庄园赶来的章府家丁散布在月台上。艾洪水跳下蓝钢车厢,指挥着家丁,把李大波架出了车站。车站外面有两辆彼得堡式的低轮轻便马车,已等候了一天一夜。艾洪水用手势指挥着家丁,把李大波架上第一辆马车,他自己坐进第二辆车。这两辆各套了三匹骝马的马车,便沿着丘陵的坡地大道——被车轮辗轧的草路,无声地跑去。马颈下系的铜铃,在空荡荡的起伏丘陵中,随着得得的马蹄声,发出了轻脆悦耳的响声。清新而寒冷的空气,使李大波浑身发抖;身上的伤处,因寒冷而刺痛得钻心。他坐在车里,虚弱地晕过去几次,又苏醒过几次。他坐在这辆故乡的马车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车正向他那已经被叛了多年的家庭驰去。

  正在反浆的有大量腐殖质的黑钙土气息,混合着草甸子和水泡子气味,从车窗吹拂进来,使李大波感到一阵窒息后的轻松舒畅,多么熟悉的气息,从他孩提时代起就迷恋的气息!“这是到了哪儿了?……难道到了东北草原了吗?肯定敌人要我下煤矿了。……也好,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把这个旧世界弄个天翻地覆!……”他又一次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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