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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艾洪水知道这一顿闲话都是甩给他听的,他一点儿也不起急,不挂脸儿,还是采取软磨硬泡的办法,耐心地进行交涉。姜氏挨了这顿骂,便退到耳房暖阁子里去哭。

  “岳父,刚才岳母说要虑后,这话有道理。俗话说,女婿有半子之劳,何况我本来就是您的外甥,无论给我什么,都是肥水没有外流。再说,我表哥没有过日子的意思,产业在他手里就是白糟,多过到我名下一处,您就等于多保留一处,他敢糟踏您的,他动动我的,试试看!敢!我说句打开天窗的亮话吧,如今我可不是当年端着您的饭碗那个寄人篱下的穷小子了,更不是跟我表哥急急惶惶逃出关外的那个艾洪水了!如今,我已混成有钱有势的艾宏绥了!”

  他这番咄咄逼人、自鸣得意的话,采取的是硬话软说的方式。他微笑着,龇着一口白牙,眯缝着眼,等待着回答。

  章怀德气呼呼地摆着手说:“不行,我还没有咽气,这不是五鬼分尸!”

  “那,可就怕我爸爸不答应这门亲事啦!”

  “什么?!还反了他啦!”章怀德拍着桌子,瞪着大眼,“他别忘了,这些年他吃喝穿戴可都是我章家门的,别让他忘恩负义,我要是养个狗还能给我看门护院哪!”

  艾洪水听了这顿挖苦,不但不生气,反而装出委屈和胆怯的样子说:“岳父,您这不是让我这做儿子的为难吗?我爹那狗日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他停下说话,抬眼察颜观色地望着章怀德,呆了一会儿,见章怀德依然僵持着,便试探着说:“您就这么难为我呀?您倒是说话呀?”

  章怀德气呼呼地低着头,两只手掌拄着膝盖,怒吼一般地说:“一个镚子儿①也不添!不答应这门亲事就拉鸡巴倒,我章怀德家的闺女不是没人要,而是说亲的人挤破了门。”

  屋里很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地响。艾洪水心下盘算着,不打出他手心里攒着的那样王牌,他就有“功亏一篑”的危险了,于是装出一副担惊骇怕的可怜相,揉搓着双手,低声下气地说:

  “岳父,这全都怨我,我一激动……蹓,您也打年轻时过过……没搂住火儿……彩云有孕了,……要是不成,日后生出孩子,您的脸面也丢不起,……您就来个瞎子放驴——大撒把算了,答应我那没良心的爹这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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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代所花用的铜钱,亦俗称镚子儿。

  刚才还气鼓鼓的章怀德,听了这话,立刻像皮球撒了气似的倚在太师椅上了。呆了半晌,他才把那捂着脸的大手拿下来,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对狗贱人哪,做出这等不要脸的苟且之事!……”他跺一跺脚,长叹一声说:“你那狗食老爹到底还想要我哪座买卖?”

  艾洪水见章怀德就范,心里暗喜,他赶紧说:“我爹本想要您‘新京’那处参茸药店,或是哈尔滨的皮货庄,我没答应,我劝他咱们是亲戚立道儿的,可不能那么狠切狠刺的‘宰’人,依我看您就把您新开的那座小五金行当陪嫁算了。”

  章怀德长叹一声,又跺着脚说:“好吧,你们艾家门儿借着这机会真是勒大脖子呀,我只好答应了。”

  “行,我替我爹先谢谢您了,……那什么时候税新契呀?”

  “等办完喜事吧。”

  “那怕不行,我爹说,一定在完婚之前把过户手续办清。”

  “哼!这个王八犊子,好狠心呀!”

  最后他们终于商量定,过户手续就在近期办妥。

  婚礼确定在农历腊月二十三日举行,正是糖瓜儿祭灶的日子。有钱的人家,杀猪宰羊,蒸饽饽,炖肉,过小年;没钱的穷户,风里雪里到处转游着躲帐。

  一进腊月十五,章家就开始向艾家过嫁妆。章家屯和鬼迷店相距二十里路,妆奁足足过了六、七天。章家的陪送,只差没有房子,其它一切都应有尽有。就说现在他们住的那所四合院,也是当年章家陪送老姑奶奶——艾洪水他妈的。过嫁妆那几天,引得沿路的乡屯居民,迎着寒风都站到街上来看。衣服被褥中,除了大人的,还有为将来的孩子准备的;木器中,除了桌、椅、床、柜而外,连洗澡的大木盆直到小尿盆,都是大红朱漆描金成双成对的;在这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队伍最后,还有一对看门的大鹅,白色的羽毛上贴着大红喜字,伸长了脖子,咯咯地叫个不停。农家妇女啧啧地赞叹着七嘴八舌地说:

  “谁娶了这个媳妇可发家啦!”

  “听说还陪送了庄子和买卖哩!”

  “艾家这回算时来运转啦,可别让艾肩吾那老梆壳给赌输了呀!”

  腊月二十三日凌晨,房檐上冻着一尺来长的冰凌,正是最冷的俗称“鬼龇牙”的时刻,两顶花轿一齐到门。停了一歇,一班吹鼓手,嘴里冒着白气,随着一顶花轿发了出去。

  章府前门大敞四开,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上下人等,全换上新衣,男仆头戴毡帽,女仆头上戴着红绒花。轿子刚发出去,吹歌班就吹奏起来。邢子如双手捧着一套新衣服、一顶新呢帽,走进东跨院,满脸陪笑地把东西放在床上说:

  “少东家,老爷让您赶紧穿戴齐毕,等着拜花堂哩!”

  “撂下就是了。”

  邢子如放下东西,退出屋去。现在已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大雪封山,抗联还没有完全联系好;再说,他也没有对队伍做任何贡献;先说章府的庄园就有一支护院队伍,“满洲国”全境更有日本关东军重兵压境把守,他只身影单,就是插翅也绝难飞出这禁锢的天地。他好容易跳出龙潭,焉能轻易坠入虎穴。他只好按照已经想好的办法,虚予委蛇,以图日后脱身。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由章虎帮他把中式的袍子马褂这套结婚礼服穿上。这时四名家丁进屋,不容分说,给李大波戴上毡帽,胸前挂上彩绸绣球大红花,十字披红,然后就把他架到红烛高烧的花堂。

  彩云在自己的闺房已由几名丫环给她穿戴上凤冠霞披,大红绣花裙袄,由一个跟班婆子用一根粗线给她开脸①,又由一位伴娘给她涂脂抹粉,仔细化妆。然后把她搀到花堂,由今天的司仪给她主持了“告别”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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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俗女子出嫁时除去面部之汗毛,并整饬鬓角,谓之开脸。

  “一叩头,拜祖先!”

  彩云被搀扶着,向祖宗牌位叩了一个头。

  “二叩头,拜高堂,酬谢多年养育之恩。”

  彩云给章怀德和姜氏在绣花垫子上叩下头去,这时一股热泪顺着她的面颊滑下来,滴到地上,随后她嘤嘤哭得抬不起头来。花轿已堵到门口,红毡条一直铺到花轿跟前。欢快的曲调吹得人心慌意乱。她被人搀架起来,刚要上轿,又想起还没有跟哥哥告别。她用一双哭红的眼睛,在屋里寻找着。

  李大波一直在屋角里发呆,他简直无法适从这种耍猴戏似的勾当。他看见了他妹妹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这又勾起了他对痛苦往事的追忆。“她真可怜,小小的年纪,寄居在这个庄园,如今又嫁给这个无耻之徒,真不幸啊。”他心里这么想着。

  彩云终于找到了他。她走到近前,低声地说:

  “哥哥,我走了,……呜呜呜……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伴娘在一旁说:“大喜的日子,不能说这种丧气话。”她被迅速架走了,踩着红地毡,上了矫。八人抬起里面的这乘小轿,出了大门,套进门外那顶大轿,随着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直奔鬼迷店。

  这顶轿刚抬出门,又一阵吹打,早晨派出的那顶绣花缎轿已经返回。他们到离庄园五里的翠峦城里接来了新娘。八名穿红挂绿的轿夫,把轿抬进院中,来到前厅。

  这时,赞礼的傧相拉着长音唱诺着:

  “花——轿——到,新人——下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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