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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说起了童年往事,他们的感情和关系立刻就融洽和亲切起来。她照例打听秋香的情况,岳光用诙谐的语言说:

  “她壮实的跟母牛一样,如今她是小水峪的妇救会主任,整天领着妇女做军鞋、破路,忙得腚不沾炕,可总是那么美滋滋的。我们有一个男孩儿,三岁了。红薇,我也问问你,你结婚了吗?”

  这一问又勾起红薇的伤心事。她本来在回遵化的路上,打定主意隐瞒大波牺牲的事,可是她碰见了秋香的女婿,她不能不说实话了。她讲述了李大波的被捕被杀经过。她抑制不住地又哭了。

  岳光也很难过,但他抑制了悲痛,劝慰着红薇。“死了当然很不幸,但革命嘛,自然就难免牺牲,只有我们加紧干吧。”

  哭过一阵,她想起老杨和冀原对她说的话,马上止住了哭泣,要求岳光给她保守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家里人。然后她就从衣襟的贴边里取出了那封席眉儿、笤帚苗儿大小的介绍信,交给岳光,请他这位联络员,把这信捎到区委,她先回家一趟,然后就去报到。岳光当即应承下来,答应明早去看有没有顺路的大车。岳光笑着说,“你放心,我保证你平安到家,绝不会有什么闪失,你要是出点差错,秋香也不答应我呀!”

  这岳光并不是一般的庄户农民,他自小上学,十八岁时毕业于城里的教会学校汇文中学,上学期间就跟刘牧师的关系不错,能说一口流利的标准伦敦英语,他本可以由教会送他到美国留学深造,但就在这时战火烧到了他的家乡。他放弃了出国镀金的前途,毅然参加了革命。在这关键时刻,通过他巧妙地利用了这个美国教会的老关系,把这所教堂当成了秘密交通站,他自己也隐蔽在这里做了党的秘密交通联络员。他通过马兰峪的关卡,送走不少出关去东北的同志,也迎来不少关外到关内休整、开会的同志。

  那一晚,在这座位于燕山山脉之麓的山城中这座小小教堂的后院——被乡间人称作“美国府”的两间屋宇里,秘密地进行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谈话。

  红薇起得格外早,岳光已在南大街一家起伙店找到一辆顺路的大车。吃罢早饭后就启程。红薇便和理查德刘乐之告别,离开了教堂。她跟着岳光赶到起伙店的时候,骡车已经套好。上面装的全是硬纸壳的药箱。原来红薇搭乘的竟是小水峪中药铺掌柜“丁麻黄①”雇的大车。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她为了治妈妈的月子病,就一口气跑到“丁麻黄”的药铺赊药,十一岁小红薇说了不少好话,还说粜了谷子就还账,可是被“丁麻黄”一口回绝了。这时在河滩上正好停着本城首富、保安团总“花狸豹”张金斗和理查德的马车,他俩谎称能给她治病的好药,才把她诓到车上,一直带到北平的景山公馆。就是这件偶然的事,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她走到大车跟前时,看见丁麻黄已经坐在车厢里。她一看见他那张有两撇小黑胡的脸,立刻就在心里填满了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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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丁麻黄”,麻黄是一位中药的药名,这人脸色发黄、又有麻子,便得此绰号。在《功与罪》中已有描写。

  一路上还要过敌人的岗楼、卡子口,气氛比较紧张,好几位客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情况,没人说话。一路鸦雀无声。

  田野迷漫的晨雾渐渐散去。庄稼小路上偶尔有一两个老人背着箕筐拾粪。到处是敌占区肃杀的景象:公路两侧,每隔三里就有一处敌人新修的碉堡岗楼。每到一处关卡,丁麻黄和车把式就要向岗楼的伪军陪着笑脸作揖打恭,扔给他们一盒两盒烟卷。做为买路钱,幸好红薇的脸上抹了锅烟子,穿了老婆式的蓝布大褂子,有一个伪军看见她,还唱唱咧咧,竟掏出那玩艺儿站在岗楼上往下冲着她滋尿。红薇虽然满腔的愤懑,也只好忍受着,她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过了岗楼,骡车在大道上奔跑起来,远处的云端,已出现了缭绕着岚气的雾灵山、玉带山,和近处的笔架山、牛尾巴山的石头山头,在阳光照耀下闪烁。在两峰对峙的山口前,可以清楚地看见一片闪光的铁蒺藜的鹿寨。那就是敌我交错的通常被群众称为“鬼门关”的封锁线。敌人大枪上的长刺刀,在阳光下闪着明晃晃的银光。

  “前边要过封锁线了,”岳光低声地对红薇说着,“只要不碰见‘大金牙’猪股小队长就好办。……”于是全车上的人们又都神情紧张起来。

  山路口上堵着不少车辆。有几辆大车拉的是高粱秫秸。过路的行人也都等在那里接受治安军“白脖”的搜身检查。这时猪股正带着一个日军小队从岗楼里走下来。

  “他妈的,正碰上这小子!”岳光心里激凌了一下,他没敢说出来,怕红薇更加紧张。

  日军小队没有过吊桥,却走进围墙的大院,把十几只大枪支架起来,面朝东,弯下腰一躬到地,叽哩哇啦诵念着天皇祝词,进行遥拜,然后又全体肃立,唱着“乞米嘎要哇”的日本国歌《君之代》。

  岳光很着急,他怕猪股小队做完这些忠君的祷告仪式,会找麻烦影响过路。他刚想走过去,给那个伪军队长“捅毛蛋”①,争取先通过检查。这时便看见押着秫秸车的车把式,凑到伪军队长近前,低声地说:

  “嘿,你不是豹子口的傻柱子张大岭吗?你要放明白点,你的父母家小全家的命可都在我们的手心里攒着,你要多做好事,给你记上帐,可以将功折罪……快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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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捅毛蛋”是农村的俗话,即塞票子行贿,给买路钱。

  那叫傻柱子的张大岭队长,感觉到他腰里顶着的那硬邦邦的家伙,是支手枪1淞松K挡怀鲆痪浠埃妥盘霾伲辖舫遄懦蛋咽交右换邮郑秋粘当愫涓献牛骞寺房凇?

  岳光摇着鞭子,紧跟在秫秸车后面跑着。在路口他被拦住了:“喂,你怎么回事?”

  岳光急忙指一指秫秸车:“我们是一事的。”

  “走!快走!”

  他打了几下响鞭,骡车飞快地跑过了拦着鹿寨的检查口。“阴阳界”这边就是根据地了,也有民兵和区小队把着路口检查路条。车走了一段路,人们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岳光不在车下跟着跑,一纵身窜到车辕上,晃悠着交叠的两条腿儿,对红薇指着那拉秫秸的车把式,赞叹地说:

  “我认识这小伙子,很能干,他是咱县君子口那一带的人,给分区专跑军需的,那秫秸里一准是藏着他新办来的大枪哩。”

  秫秸车走上了另一股车道,车把式发疯般地赶着车,花轱轳的大车颠荡得好像要跳舞。岳光他们转上了去小水峪的山道,也把车赶得飞快。

  大车在三岔路口上停住。她下了车。告辞了岳光,答应到区里报到后就去看秋香。花轱轳大车发出咯噔咯噔地声响向小水峪的方向驶去。她慢慢迈动着坐得有些麻木的双脚,朝红花峪的山道走去。转眼间她离开故乡又是四年了,这朝思暮想的故乡对她是多么亲切!过往的情景又都一古脑儿涌到她的心头。她记起十三岁那年她从南京秦淮河畔的金陵修道院逃回来时,她也是在这里下的大车,欣喜得就像一条活泼的小鱼,一只翀出樊笼的自由鸟儿!她觉得山是那么(上山下召)峣;水是那么晶莹;树是那么葱茏,草是那么芊芊。那时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纯真小姑娘,当时她迈开两腿,踏着河滩松软的沙地,便飞快地向红花峪的家里跑去。而如今她已是一个丧失丈夫的少妇了,一种忧国忧民又忧虑家事的沉重思想,紧紧地箍着她那颗受伤流血的心。山上的树木被日本山林讨伐队砍去了不少,失去了当年葱翠的绿色,露着赤褐色的石头;牛尾巴山顶上敌人的高高炮楼还依旧矗立着,可以想象这里敌我犬牙交错的斗争形势,曾经一度是多么紧张激烈。最使她伤心的是,见景伤情,她突然回忆起那次在军区司令部时她带着李大波一块儿探家的情景,那时新婚的快乐使她多么幸福!她用幸福的目光看什么都那么怡情悦意,山山水水都仿佛向她微笑,连太阳她都觉得格外明亮!但是现在她再回到故乡,竟剩下她自己这只孤雁了!她的眼里又濛上了一层热剌剌的泪水,使她那被春天的晓风吹过的眼睛又辣又痛。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北平那么盼望着回家的热切心情,却被这猝然袭上心头的悲哀压倒了。她不是像那次拔腿飞跑,而是渐渐把步子放慢下来。她需要充盈勇气,准备应付家人对李大波的各种问询;她还需要把谎话编织得天衣无缝,以暂时安慰老人,不使他们过分难过伤心。从路口到红花峪不过二里半地,她却磨磨蹭蹭足足走了一个来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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