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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李大波忙了一天半夜,回到屋里,又忙着处理他自己的事情。他坐在桌前,用手巾遮住台灯的光,以免照着那女人的眼睛,影响她睡觉。他是想在诀别之时给她写一封告别的信。

  说实话,自他被迫结婚那天起,他就从来没跟这位新娶过门的姑娘合过房。他对这个无辜的女人,既尊重又疏远,为了她今后的幸福,他不愿在她身上缺德,把她当成临时泄欲的对象,他觉着这样做不仅对不起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也对不起远在千里之外死守着他的红薇的纯真爱情。最初,他必须做出一种样子,似乎他们已过着正常夫妇生活,为的是不使外人产生怀疑。也不使章怀德疑心,他经常留在新房过夜,他每晚洗完脚、漱完口,便客客气气地道声晚安,在一张他让仆人支起的行军床上独自入睡,有时就找个借口索性留在东跨院里独宿。

  最初新媳妇还以为这位新郎官是因为腼腆害羞,不敢跟她接近。三天回门的时候,娘家妈把她叫到耳房关心地问女儿试红怎样,房事如何,这是那个旧时代做母亲最关心的头等大事。她摇摇头,没有回答便悄悄地哭起来。这异乎寻常的情况,使母亲既惊异又难过。但她劝女儿:“忍着吧,可能是因为坐监狱坐的,身子骨儿不好,起不了性,慢慢养养就会好的,总有一天他会壮实起来。妈告诉你吧,结实的男人,睡在女人身边,没有老实的,没有不起性的。怕是以后你还受不了哩,眼下你只有忍耐着点才是。”

  从回门以后,几个月来她都在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等待着他的甜蜜抚慰与热情的拥抱。

  “是的,只有我走,才能给她完全的自由,我不愿毁了她的一生……”他边望一望睡意很浓的这位姑娘,一边铺开写信的纸,考虑着怎样写才不会伤害她。她的睡态很美,一床大红缎子被,把她的脸衬得很光润,好像一朵春天盛开的芍药花,如果换了另一个贪恋家庭、财富的人,肯定会跟她过起琴瑟偕老的平安生活。但可惜她遇到的却是一个一扑纳心奔向革命的人,命运就截然不同了。

  凌晨四时,李大波终于写完那封诀别信。然后对邢子如吩咐,让他留下伺候老爷,这次他自己要亲自押车送粮。廊上的灯光,照见邢子如那尖尖的鹰鼻,耸起一个惊喜的微笑,这见乖识巧、懂得人情世故的家伙,乐得自己不去冒险。他龇着黄板龅牙连连说:“这是小人的差事,有劳少东家,那合适吗?再说,怕有闪失,老爷会怪罪的呀!”

  李大波怕这老狐狸看出内情,便赶紧说:“我昨晚已经跟老爷这么说定了。”这时邢子如才揉着那顶毡帽,如释重负地鞠着躬退出门去。

  天已拂晓,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东方闪现着微明的浓云缝隙中的一点曙光。邢子如在头辆大车的车帮上贴完了写着“车行千里路,人马保平安”的大红喜对子,长长的队伍便开鞭出发了。李大波坐在第一辆大车的车厢里,心情既紧张又愉快地催着驭手快赶牲口。他心里惦念着抗联那边的情况,不知道金爽队长和赵尚志司令是否准备好了劫车。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吉普车和军车在前面开道押运。浩浩荡荡的大车队,被命令熄灯衔环前进,不准高声吆喝,全速行车。汽车也关闭了前照灯,沿着闪亮的浅色的盘山公路向前开进。

  这是北满霜露交加的季节,夜露载道,草路光滑,马匹常常失蹄,又加上晨雾渐渐升腾弥漫起来,有如一道纱幕遮住视线,方向莫辨,如入迷途。

  大车队渐渐进入一段两峰夹峙名叫野鸡脖儿的山道,突然间只听一声枪响,接着一阵惊天震地的呐喊,从山峰中忽拉拉冲出一队抗联的队伍,还有乌鸦鸦一大群持棒舞棍或扛着大抬杆的民兵群众,把车队截分两段,包围起来。

  李大波坐在车厢里,正心里嘀咕着抗联是否已做好伏击的部署,就听见那一阵呼天呛地的呐喊,他心中一阵惊喜,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一个鸢子翻身,飞也似地跳下车厢,掏出两把手枪,抢先奔到汽车旁边,还没有等那一群日本宪兵醒过味儿来,他就朝守着机枪的日军双手连发数枪。抗联的战士倚着山坡,朝下开枪勇猛射击,密如雨点的枪弹,打得夹在两峰之间的吉普车和载重车,封住了车门,人也抬不起头来。李大波射来的枪弹,恰似给联军发出的信号,金爽队长挥着手枪,高喊着:“打汽车,吃鱼先拿头!”所有的战士一齐朝这里猛打猛冲。李大波这时冲着长长的大车队喊话:“所有的车把式!咱们是中国人,不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都趴到车底下躲着,子弹没眼,别伤了你们!”大车的驭手,差不多都是伪满大乡从四乡农村抓来的“出夫”民夫,一听是抗联队伍冲下山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有的蹲在大车底下,有的趴在山沟里,根本就没敢反抗。没到一刻钟,那一小队日本鬼子就在抗联的枪弹下毙命,吉普车里稻谷株式会社的顾问,除冈本一人因躲在汽车靠椅的后面,只受了一点轻伤外,其余的人也都死在血泊之中。一场漂亮的伏击战,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战斗。这时天色微明,还没有大亮。

  金爽把队伍和民兵群众集合起来,挥着手枪说:

  “同志们,乡亲们,天还没亮,我们要立刻把汽车砸烂,把粮食运走,现在正是乡亲们青黄不接的时候,谁能背多少就背多少。动作要快,等天光大亮,敌人巡逻队出巡,就难撤退了,快,快!”

  金队长这一声令下,战士们齐心合力,用大石头一齐猛砸汽车的引擎,然后又叫着号子,把吉普车和那辆载重汽车连同车上的死尸,一齐推到山峰下的壑谷里,然后把稻谷株式会社的军马留下,把农民出夫牵来的帮套牲畜发给各自的主家,他们纷纷驮上粮食在黎明时刻火速四散了。金爽和战士们用军马套上大车,拉着粮食,沿着山道赶回宿营地。又吩咐一队战士把缴获的粮车隐藏在山洞,只等夜晚,运往汤旺河沟里抗日基地,充当口粮。

  “呵,这一回咱们该不喝稀粥挖蘑菇吃树皮、草根了吧,金队长,回去先做顿净面的粮食饭犒劳犒劳我们吧?”战士们笑嘻嘻的一齐七嘴八舌地说道。

  “中!回去就造饭!先把肚子填饱!”金爽龇着大牙,睁着大眼挥着手慷慨地说。

  最使大家高兴的是,这次战斗没有一个伤亡还意外地得了两挺机枪,他们把机枪架在车上,分别跳到大车的粮袋上,撒欢地赶着牲口,向深山老峪颠颠簸簸地跑起来。

  快到分手的时候,李大波把章虎叫到一边儿,对他说:“章虎,这次我不再回去了,我要跟抗联小队转移,他们把我送进关内去找我的部队,以后抗战胜利了,咱们再见吧。”

  “波哥,让我也跟着你走吧,哪怕战死!我真不乐意再给老爷在庄园当保镖了。……”

  “别孩子气,眼下抗联的日子很难过,苏德战争一爆发,一百万关东军会对咱东三省的抗战队伍压迫得更厉害,将来只能小股的活动,抗战这才真正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

  ……”

  “我不怕苦。我的命连猪狗还不如,我还怕什么呀!”

  “不,你留在庄园当内应,我已经跟金队长他们说好。在艰苦的时候,应该保存实力。你现在假装被抗联打败跑回庄园,去报信儿,还假意把那受伤的日本顾问驮回去。”

  章虎噘着嘴,不情愿地服从了。

  “给你,牵上两匹马。……往后,我看你可以跟小雪成亲……过着庄稼日子,心里存着抗日,等胜利了咱们重逢,不是很好吗?”李大波紧紧地握了握章虎的手,他见这个纯朴的小长工流了泪,就用手掌给他抹掉,“别哭了,傻兄弟,革命就得这样,该分别的时候,就得分别,在庄园的阶段,你对我很好,我盼着有那么一天,在胜利后,跟你重逢,……好兄弟,莫哭,……我已经呆的太久了,好像一只孤雁,该归队了。”

  章虎紧皱双眉,发愁地说:“我怎么对老爷说呢?”

  “你就说我被两军交锋的乱枪打死了。”

  “唉!你多保重吧!再见了!”

  章虎不情愿地牵着马走了,他走到前面,去寻找那个受伤的日本人冈本顾问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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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顾问一职,在日本与中国有所不同。在沦陷区,日本人的最高实权人物才叫顾问。故那时的中国人,为适应日本人这种习惯,多以顾问称之。和目前中国流行的卸掉职务给个虚名称做顾问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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