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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奚流的姘头孙悦”——一块写着这样字样的木牌首先映入我的视线,我几乎要窒息了。

  她的辫子已被剪掉,头发蓬乱,面色泛黄。沉重的牌子压弯了她的腰。

  “孙悦!你交代,奚流怎么指使你镇压革命群众的?”会议主席厉声质问。

  “奚流同志没有指使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回答。声音很低,但语气很硬。

  “打倒铁杆保皇派孙悦!打倒奚流的姘头孙悦!”

  “孙悦的立场一贯反动。早在反右时期,她就和极右分子何荆夫勾勾搭搭,谈情说爱。要知道她当时已经是赵振环的未婚妻了。大家说,孙悦是不是漏网右派、反动破鞋?”

  “是!奚流也是漏网右派!奚流的反右功绩是伪造的!”

  “打倒——!”“打倒——!”“打倒——!”高一声、低一声的口号在我听起来都是“颠倒,颠倒,颠倒。”

  原来我没有被人遗忘。在三界之内,五行之中我还算得上一个“人物”:阶级斗争的工具。把历史任意剪裁和歪曲,再加上低级下流的噱头,这做的是什么戏?真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已经看不清孙悦的形状,更看不到她的灵魂了。她是升上了天堂,还是下降到地狱?我应该保留对她的爱情,还是应该给她怜悯或憎恶?我自己都糊涂了。

  感觉是可靠的。感觉又不可靠。有时候人们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感觉到了什么。历史和现实,理论和实践,迷信和科学,虚伪和真实,你和我,人和畜,统统被倒在一只坩埚里。再拚命搅和。加上佐料。倒进颜料。然后捞起一勺叫你尝尝,你能说得清酸甜苦辣?然而,你却可以说色香味俱全。

  我是想找孙悦谈谈的。能谈什么呢?无非是建议她“跳出圈外”冷静地看看、想想,不要死心眼儿。可是她在“隔离”,这形式比当年奚流斗争我们的时候要“进步”得多了。我只能回到我的生活里去。拉我的车,读我的书,研究我的问题。

  我的日记不再提孙悦。造神,也要有一个造神的环境和条件。我失去了这样的环境和条件。为了不使自己的心灵陷入分裂,我把她和以往的一切都珍藏起来了。我珍藏历史,为的是把它交付未来。

  我不知道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又将于何时到来。

  “何荆夫同志,组织对你的问题进行了复查,认为五七年对你的处理是错误的,所以决定给你甄别平反,安排工作。”

  C城大学中文系想方设法打听到我的下落,把我召了回来。孙悦代表系总支和我谈话,她的两鬓已经花白了。

  我没有表示感谢。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有什么可感谢的呢?而且有感谢就有清算,我又该向谁清算呢?

  “这些年你吃苦了。”她关切地说。像个领导人的口吻。

  “不。我活得很好。你呢?”我语气冷淡。我不喜欢她的态度。

  “谢谢!我也很好。你想搞点什么工作?”

  “到资料室去。我在写一本书,需要资料和时间。”

  “写什么书?”

  “《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

  “什么?”

  “怎么,是禁区?是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用过了多次的老题目,是吗?”

  “我不懂。你写好了。祝你成功。”

  想不到我们第一次个别谈话竟是这样的。双方的语调都是冰冷的,带有挑战的意味。有什么办法?一场又一场劫难,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们的心灵都弄得支离破碎了。每个人都需要重新认识自己、别人和一切。

  在我基本上了解了孙悦的遭遇以后,我明白,自己原来热爱过的那个孙悦已经不存在了。一个陌生的孙悦站在我面前。我会不会同样热爱这个孙悦呢?我不知道。但是,我产生了新的希望。我想,要是孙悦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更会感到陌生的吧!

  我感到我正在走向未来。

  然而,她对我总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别人,她却十分随和。她从来不邀请我到她家里去。我住在教工单身宿舍里,她到这里来看望别的教师,从不朝我房里望一望。迎面碰上,也只是点点头。今天,又是这样。

  我离开未来还很远。我应该向前奔跑,还是慢吞吞地等待?我不知道。我追求的不再是一个女神,而是一个现实的人。人总比神更难以理解。因为神是人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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