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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吓了一跳!真要命,我这自言自语的毛病!许恒忠拎着菜篮子在背后走呢!大概已经跟我走了一段路。

  “星期天自己要开伙了?”我搭讪说。

  “有个孩子,有什么办法?我又当爸又当妈,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家庭夫男’了。”他苦笑说。

  我可怜他。

  “你们憾憾呢?”“到学校参加活动去了。”

  “你到哪里去?”“随便走走吧!”

  “我给小鲲做了一件衣服,大概剪裁错了,怎么也弄不到一块去。”他似乎想求我,眼睛不敢正视我。

  “走吧,老许!让我去帮帮你。”

  他轻快地点点头,我跟他一起走了。

  人多么奇怪!几年前,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俩会走在一起,我讨厌他到了极点。许恒忠本来也是“保奚派”,可是“一月风暴”前夕,他突然起来造反了。还算讲点朋友的交情,造反前他让妻子通知我,并劝我也改变立场。我坚决拒绝了,很看不起他的随风倒。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来往。对于他的造反,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是奚流一手树起的一面旗帜,反右英雄。“鸣放”时,他因为奚流受到攻击而寝食不安。当时的报纸上还专门登载过他的事迹呢!而且平时他总是谨慎地听从党组织的指示,不是一个爱率先发表意见、举旗树帜的人。他怎么会在“保守派”还声势雄大的时候参加少数派呢?

  “老许,”我未开口,自己先笑了。“前几年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他看着我,等着我问。

  “你是一个行动谨慎的人,为什么会起来造反呢?”

  他的脸红了。他长得清秀,风度相当儒雅。学生时期是很能吸引女同学的,可是我不喜欢他身上的一种“味儿”。不是酸,不是“贫”,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儿”。打个比方吧:他的心好像用一张油纸包裹着,既让人看不清,更不容任何人用别的颜色往里渗透。“心贴心”,在他那里永远只是一个词汇,一个概念。今天他会不会对我说实话呢?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多少遍了。回答是:一半由于自私,一半由于愚蠢。”

  这个开头就出乎我意料的坦白。生活真能教育人。

  “你还记得反右时期我贴何荆夫的那张大字报吗?”他问,我点点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我没有想到,英雄模范可以假造,用“误会法”。

  一九五七年,鸣放开始的时候,许恒忠和大家一样,想真心实意地帮党整风。他在何荆夫的大字报上签了字,不过签得很小,很草,难以辨认。一天晚上,他看见奚流和几个校党委领导人站在这张大字报前指指划划,便有意躲在一旁听听、看看。他关心小谢的命运,希望能让他出国探亲,也怕奚流报复何荆夫。奚流一边看大字报,一边哼哼,狂怒使他的嘴脸都变形了。“中央精神已经下来,这些人猖狂不了几天了。”奚流对他的左右说。

  许恒忠吓坏了。等奚流他们一走,他就走到大字报前,寻找自己的签名。他找到了,虽然很不显眼,他还是决定用钢笔把自己的签名戳破,像是无意甩上的一滴墨汁,不留一点痕迹。正当他做完这个,准备离开大字报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了,带着照相机。许恒忠认识他是校刊总编辑。那人问他:“哪个系的?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心里闷得睡不着觉。”那人立即很感兴趣:“为了这张大字报?你对它有什么看法?”他还是支支吾吾:“我不了解真实情况。”“奚流同志根本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我们共产党是不讲人情的,我们只讲阶级感情。奚流同志是这样说的:我们承认有人情,但人情是有阶级性的。你看何荆夫是不是造谣污蔑,恶毒攻击党的领导?”

  “一而二,二而一。我听不出这两句话有什么区别。可是,‘恶毒攻击党的领导’的提法使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我朝总编先生点了点头。”许恒忠这样讲的时候,风度仍不失为风流调说,可是掩饰不住的自嘲使他显得虚弱和苍老。

  第二天,许恒忠被奚流找去个别谈话。

  “听说你对何荆夫的大字报很不满意,激动得夜里睡不着觉?”这是奚流的开场白。许恒忠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这些天一直睡不好。”

  “你什么出身?”

  “贫农。”许恒忠不敢追溯自己的三代,祖父是地主,父亲是嫖客,“贫农”就是父亲嫖的结果。但实在是贫。小时候,他连裤子都穿不起,同村人叫他“光腚”,我们也叫他“光腚”,虽然这与他那风雅的气派极不相称。

  “好哇,你的阶级感情极其可贵。这与何荆夫宣扬的资产阶级人性论、人道主义正好是鲜明的对比。我们的青年学生大部分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你就是一个好的典型。积极投入运动,勇敢地站出来批驳右派的反动谬论,我们给你撑腰。”奚流的态度严肃而又亲切。

  “我当时的情绪十分复杂。我对何荆夫毫无反感,也看不出何荆夫的大字报里有什么反党情绪。可是奚流传达的是中央精神。而且我怕连累自己。”

  “于是你写了那张大字报?”我问。

  “是校刊总编辑起的稿,我抄的。”他回答。

  “这么小啊!”有一次,我去美术制片厂参观,一看见比指头大不了多少的木偶,叫了起来。操纵者或站或坐,或一人操纵一个木偶,或同时操纵几个木偶。一会儿,这人搬开这个木偶的头,一会儿,那人举起那个木偶的手。哭。笑。拥抱。扭打。千军万马。英雄劣汉。天高气爽。硝烟弥漫。都靠操纵者的手。

  要是小孩子来参观了木偶片的制作过程,他们还会那么认真地赞美银幕上的英雄,对着恶汉举起手指“啪!啪!”地打吗?我想会的。因为艺术境界不同于现实生活。

  “有何感想?”许恒忠讲完他的故事,这样问我。很潇酒,也很紧张。

  “我一向都是严肃认真地对待一切政治斗争的。我总要求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一切运动。可是想不到……”我说不清楚自己的意见。

  然而,许恒忠居然听懂了:“是啊,我也想不到……。我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入党、留校、登报扬名。从那以后我懂得了,政治斗争中的正确和错误,在于机会,而不在于一个人是否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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