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现代文学 > 戴厚英·人啊,人! >  上一页    下一页
四〇


  我伏在床上放声地哭了。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地哭过。我像突然被抛进一个荒凉的世界里那样,恐慌、悲哀又气愤。我恨不得把什么都撕碎,连自己!

  妈妈伏在我肩上,一选连声地叫“憾憾!憾憾!”妈妈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和我的流在一起。我抱住妈妈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妈妈抽泣得更厉害。“妈妈,我永远不结婚,永远不离开你。”妈妈放声哭了起来。长了这么大,我很少听见妈妈的哭声。她常常流泪,默默地流泪。

  “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妈妈?”我擦擦泪水,问妈妈。

  “我不愿意破坏你的美好想象。我怕你在同学面前感到难为情。憾憾,是妈妈不好。妈妈的感情脆弱,受不了折磨的时候,就会发泄在你身上。妈妈也为这些感到不安和难过。可就是改不了。以后,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地过日子吧!我们能过好。”

  我在妈妈怀里躺了很久很久。我感到今天已经和妈妈变成了一个人,抽屉上的那把锁不存在了。

  “吃点东西吧,该饿了。”妈妈温柔地对我说。为了安慰妈妈,我吃了。

  妈妈收拾碗筷。我争着要去洗,妈妈对我微笑着,这笑容叫我心里又甜又酸。今天我才知道,妈妈心里有多少苦。妈妈把苦水往肚里咽,都是为了我啊!我呢?我为妈妈想过了吗?我一直害怕妈妈再结婚,这样对吗?

  我忍不住又对妈妈看了一眼,妈妈多么好看,又多么年轻啊!

  “妈妈,何叔叔住在医院里,谁给他送饭呢?”我突然想到何叔叔,他不是喜欢妈妈吗?我又喜欢他。

  “没人啊,憾憾!”妈回答。

  “我去给他送点吃的,好吗?”我试探着问。

  “好吧,憾憾!碗筷放下来我洗吧!”妈回答,脸有点红。

  我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妈妈原来也很关心何叔叔啊!我连忙对妈妈说:“就去!妈妈。”为了不让妈妈感觉到我的心酸,我又笑着对妈妈说:“何叔叔真是一个好人。奚望说,他是一个有个性的人。我长大也要做一个有个性的人。”妈妈回答:“对对。好好。”我又说:“等何叔叔出院,请他到我们家里来吃饭,好吗?那一次,你多么没有礼貌呀!”妈妈支支吾吾地说:“去吧,以后再说。”我多么急于知道妈妈对何叔叔的态度啊!所以偏要追紧:“我今天就对他说,好吗?”妈的脸色阴沉下来:“不许乱说,憾憾!”我忍不住半是不满半是撒娇地说:“你可以约你的朋友许恒忠来吃饭,我就不能约我的朋友何荆夫来吃饭吗?”妈妈的眉毛拧起来了:“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啊,那把锁仍然挂在抽屉上。我嘟着嘴正要走,忽然想起何叔叔的旱烟袋:“把桌上的旱烟袋递给我,妈妈!这是何叔叔的传家宝。”

  妈妈这才注意到我写字台上的烟袋,她拿起来,看了又看,对我摆摆手说:“去吧!他这病不能抽烟。等他好了再给他吧!”

  妈妈想得很周到。她对何叔叔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   --------------------------------------------------------------------------------上一页    下一页人啊,人! 十

  李宜宁:朋友,像我这样生活吧!

  我们做中学教师的人,除了生病是不会有什么空闲的。其实就是生点小病也空不下来。总想做点家务。我感冒三天了,高烧到39℃,医生开了几天的病假。今天才退到37.5℃。头晕,浑身无力。一新上班的时候一再嘱我好好休息,我还是强撑着拿起了刚刚结了一半的女儿欢欢的毛线衣。一新已经承担了一大半家务。如果我请求他学着结毛线来减轻我的负担,他也会答应的。可是我这个做妻子的怎么好意思这么做呢?就这,他厂里的同事们已经笑他患了“妻管严”了。他平时连玩玩的时间都没有,而他还只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啊!

  孙悦在门口叫门。她这个人很少在白天串门子。虽然她完全可以不坐班,但还是每天到系办公室去坐半天,其余的时间就坐在家里备课。她教外国文学。那些世界名著她不知读过多少遍了,上课前还是要重新看,重新编讲义。最近,她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着了迷,说是也有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应该让青年们了解。这个人我真弄不懂,一身的创伤,一肚子的心事,满脑子的矛盾和疑问,可是工作起来却还是一股子牛劲儿,比男人还狠。随便什么工作,交到她手里总是保险的。我有时忍不住责备她:“你追求了半辈子,一心为革命而献身,从不向人民和组织伸手。可是现在你追求到什么啦?谁承认你为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谁能对你作出公正的评价?而你的青春、爱情和家庭却全都作为代价交付出去了,连个收条都没有。你还不学点乖吗?还是不甘寂寞吗?”她不生气,也不辩解,只是叹口气说:“没有办法,努力工作,这已经是一种习惯了。活着,就要为人民作点事情。”“人民需要你吗?”我有时这样尖刻地问她,明明知道她会难过,我还要这样问她。我总想把她从迷惘中惊醒,要她不要再上当。每逢这样的时候,她就沉默,或者用两句古诗作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听了这话,我也感到心里难过。我理解她,我理解她啊!我们是同时代人,走过相似的路。

  今天,她怎么上午来了?难道知道我生病了?

  “我还不知道你生病呢!心里烦闷,出来走走。路过你家门,就想碰碰运气。想不到你真在家!”她一进门就解释道。她有点推伴。

  我让她自己泡茶,在我床边坐下,谈谈叫她烦闷的那些事。她低着头、红着脸,一件一件地倒了出来:赵振环的忏悔,许恒忠的追求,何荆夫的态度,还有憾憾的早熟。讲完,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宜宁,我本来想闷在心里什么人也不说,可是实在闷得难受。人的心灵也是需要呼吸的。不吞不吐,精神就会窒息。可是我向谁去说呢?女儿还小,同事、朋友又多是男的。宜宁,你说我该怎么办?为什么我想像别人一样过平静的生活,而总得不到这种生活呢?难道我是坏女人,不配得到平静和安宁?可是真正的坏女人的生活倒比我好得多啊!”

  问题就在这里。她心里比我还明白,可是她偏偏来问我。她一定要从我的嘴里听到她自己的看法。我当然也会说的,不说心里急。下面这些话,我不知对她说过多少次了,可是今天又说了:

  “因为你不肯降低生活的标准,因为你把精神生活看得太重。这在今天是很不现实的。只要你能把精神和生活分开,你就会从矛盾中解脱出来。从天上降到地上来吧!讲究实际就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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