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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你说我这样很正常?”她又问,声音更为柔和了。

  “很正常啊,孙悦。”我回答,嗓门很低。

  “可是我觉得自己不配作一个党员了。”她说。

  “为什么呢?”我吃惊地问。

  “信仰动摇了。”她喃喃地答。

  “这么说,你自以为曾经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我问。多少有点讥讽。在好讥讽这一点上,我和奚望很相像,想改,但改不了。

  她不回答。

  孙悦呀孙悦,看来你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你把盲目与坚定混淆,又把怀疑与坚定看成绝对的不相容。你,还有我,是从哪里获得信仰的?课堂上,书本里。我们不费什么力气就成为一名“共产主义战士”了。而马克思、恩格斯却为了确立自己的信仰奋斗了半个世纪。他们研究了全部人类文明史和整个欧洲资本主义发展史;他们批判地吸收了一切进步的精神财富,又参加了欧美工人阶级的斗争实践。信仰从来不是轻易就能建立起来的。轻易建立起来的信仰决不可能是坚定的。除非一个人学会说假话,或者干脆只把信仰当作徽章挂在衣襟上。

  “不过,也许我本来的信仰是盲目的。”她自己说了。她想过了这个问题。

  突然,她嘿嘿笑了起来。“想起了刚解放时的情景。”她说。

  刚解放的时候,她正读小学。老师常常带他们到农村去宣传革命道理。一位老师为了培养他们的“无产阶级感情”,把他们带到粪池旁边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还有意以粪便和蛆虫作为话题。

  “我那时真的相信,有了无产阶级的感情,大粪闻起来就变成香的了。我老老实实地接受考验和改造。可是我真恶心,不敢看粪池里翻滚的蛆虫。一个同学对我说:‘孙悦,一条蛆爬到你碗里了!’我本能地跳了起来,摔掉了饭碗。同学们哄笑,我羞愧得满脸通红。我决心克制自己的本能,靠近粪池坐了下来。我两眼望着粪池,手不停地往嘴里扒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一碗饭终于吃完了。我受到老师的表扬。”

  “这件事说明什么呢?”我问。

  “培养我们无产阶级感情的老师自己也不懂什么是无产阶级感情。如果我们盲从,就只能以讹传讹,错把黄铜当真金,或错把真金当黄铜。当然,我以后再也没碰到过那么荒唐的事了。但类似的事却不断发生。”她说。

  “也都靠‘我什么也没看见’的咒语支持过来了?”我笑着问。

  她点点头,笑笑:“是啊,都挺过来了。”随即,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可是现在这句话不灵了。因为我事实上看见了很多很多。蛆虫是不大可能爬到碗里的,可以不管,而生活,能不管吗?”

  “所以,怀疑常常是自觉的开端。经过怀疑而得到的认识才是比较坚定的。”我说。

  心里畅快极了。我觉得我和她的距离在缩短。我定定地看着她美丽的侧影,心里想着二十多年前灌木丛里发生的事情。孙悦,要是周围没有别的人,我就会把你曾经给予我的加倍还给你……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突然把脸正对着我,迟迟疑疑地说。

  “说吧!”我急切地说。

  “最近许恒忠常常到我家里来,他……”

  脑袋“轰”了一声,畅快的心情立即不见了。不,我不想听她谈许恒忠,在我和她的距离正在缩短的时候。我赶忙打断她的话说:“我都知道。你应该关心老许,帮助他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我知道我的语气很生硬,但我没有办法说得委婉。

  “你说什么?”她的眼睛朝我闪烁了一下,又转向了别处。“你是说我应该给他介绍一个别的人?”她又转向我。

  “是的。他需要的不是你。你需要的也不是他。”我盯住她的眼睛,说。

  她又把头低下来了:“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把烟袋给我!”我伸着手对她说。

  她愣了愣,把烟袋交给了我。我装烟,吸烟,不去看她。我真想把她的脸扳过来,让她回答:“什么时候,你学会了矫揉造作?你真的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吗?”但我还是忍住了,抽我的烟。好吧,你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强求呢?我已经这样过了大半辈子了。

  烟呛了她,她扭过头劝我:“还是不抽的好。”

  我不理她,抽完,才开口说话:

  “当然是你自己最了解你需要什么,我哪里知道!我不相信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有这样的可能:对自己的需要感到怀疑和害怕,或者缺乏信心。”

  “你太尖锐了。”她说,仍然望着别处。

  “是啊,不讨人喜欢。你太委婉了。”我说,一直盯着她。

  “是啊,也不讨人喜欢。”她回答。

  经过怎样的心理历程?她把头抬了起来,正视着我,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盼望着心灵与心灵的撞击。但是她的眼睛告诉我:今天不会,她把快跳出来的心又掩藏了起来,藏得相当深。我又记起,她是我的总支书记。人心不是铁制的,可以靠外力加热燃烧。我只能等待,顺乎自然。强扭的瓜不甜。我又有什么必要去强扭呢?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今天,她已经向我打开心灵的窗子,也许明天会敞开大门?

  “吴春来了,在谁家里聚会?”我转换了话题。

  “当然是我家了。我要买多多的肉,肥肉,非叫他吃够不可。”她说。

  “我买酒。”我说。

  “你能出院?”她问。

  “我一定来,只要你不说没菜就行了。”我说。

  她笑笑。我站起来,向她伸出手:“不早了,书记同志,你该回去了。”她轻轻地握握我的手,走了。头也不回。可是走了一段,她又走了回来,我迎上去。“你还是不抽烟好。肺炎是抽烟引起的吧!”她的眼里有点火花。

  我把烟袋交到她手里:“好吧!戒烟!这烟袋还是你保管吧。”她笑笑,接过烟袋往包里一装,又走了,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面前浮现出两个孙悦。一个是热情自然、天真幼稚的孙悦,一个是沉静练达、又有些矫揉造作的孙悦。我喜欢哪一个?

  “是对象吧?”一个病友走近我问。他们都知道我还是单身汉。

  我笑笑,未置可否。于是引来了一句赞扬:“真不错,像个干部的样子!”

  我正是不喜欢她这种“干部的样子”。这是她矫揉造作的表现。

  “不,她不是我的对象。也不是什么干部。她是我的老同学。”我回答了那位病友,就往病房走了。要是过去的孙悦的热情自然与今天的孙悦的沉静练达相结合……会发生这样的结合吗?我想会的。我们本来都是自然的儿女,社会生活使我们的自然天性不断地受到制约和改造,这本是正常的、必要的。可是这种制约和改造应该是合理的,并且应该成为人们的自觉要求和行动。强迫只会使人感到压抑,学会掩饰自己的真情,甚至变成虚伪。一个社会如果对虚伪习以为常,视自然纯真为邪恶怪异,那就会制造出许许多多无声的悲剧。我喜欢自然纯真。我相信孙悦会恢复她的自然和纯真。她已经发现了真正的自己。不过,她对这个自己还不习惯,还有疑惧。会好的,孙悦,会好的。

  你本来是一个血肉之躯。你本来有一颗会跳的心。你的脑壳里装着脑髓,因此可以思维,可以根据你自己的感觉所提供的材料,形成你的思想,作出你的判断。你有嘴巴,可以表达自己的心声,而不做学舌的鹦鹉。过去,你忘记了这些,甚至从来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今天,你记起了,或者说发现了:你原来有这样的本能,这样的要求啊!你感到害怕、疑虑,甚至羞愧。这有什么奇怪呢?

  会好的,孙悦,会好的。但是孙悦,我多么想向你说:“让我们一起创造吧!我们不应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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