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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十八

  孙悦:和解?原谅?这么轻轻易易的?


  赵振环来了。

  昨天,许恒忠神色紧张地对我说:“我对你说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你不要激动。”

  任何事情经过他的头脑过滤,色彩都要发生一点变化。有什么好激动的?我已经看见了。我正好回到房间里拿东西,看见他们拥着一个人往外走,我一眼就认出是赵振环。但是我不想对许恒忠说这些。

  “赵振环来了。他要见你。”

  是吧!这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我想到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而且他扮演忏悔者,我扮演受难者。但是他今天来了,来的不是时候啊!我正在努力忘记过去,靠近何荆夫。

  “我不见。”我对许恒忠说。

  “对了,不能见。他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到你这里来无非是多寻求一点感情上的安慰。他应该懂得,现在的中国是一夫一妻制,他已经没有权利再从你身上寻求慰藉了。”

  他的话说得头头是道。但他的表情叫我厌恶。真是一副对我特别关心的样子,但却让人感到这是特地做出来的。我打断他的话,对他说:“我懂了,老许。请你告诉他,我不见他。”

  “吴春本来已经快把他轰走了,老何却硬是要把他留下来。还叫他和自己住在一起。”他带着埋怨的神色说。

  “你说什么?”

  “赵振环住在何荆夫那里!都是何荆夫一个人的主意!”

  我没有照镜子,不知道当时自己脸上是否变了颜色。但许恒忠的话对我真不啻当头一棒,我感到晕眩。何荆夫要留住赵振环,并且劝我去见他,我都想得到。可是我却想不到他要与赵振环住在一起!本来,赵振环就好像一块多面镜,横在我和何荆夫中间。透过他,我们都能看见自己和对方,看见我们那一段本来应该忘记的历史。我们需要镜子,可是不需要这样的镜子。这些日子,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绕过这面镜子,与何荆夫站在一起,面对一块单面镜,只看到现在和未来。可是现在,何荆夫偏偏要抱起这面镜子挡在我与他中间。赵振环住在何荆夫那里!我的“过去”与“现在”住在一起。历史与现实永远共有着一个肚皮,这个肚皮现在又张开大口要吞没我的未来。我好恨啊!恨谁呢?恨赵振环?恨何荆夫?还是恨这个报信的许恒忠?还是恨自己?一下子想不清也说不清。但是,我要见见这个赵振环了。为了他曾经给予我的一切,我要见他。为了他今天的光临,我要见他!

  “那么,请告诉赵振环,我见他。”

  许恒忠对我的突然变化不能理解,他苦苦劝我:“你应该冷静。你还年轻,不能让他拖死。”

  我不相信一个人会被另一个人拖死。我对许恒忠说:“我是冷静的,老许。有一件事,我忘记对你说了。我托我的朋友李宜宁为你物色对象。她昨天给我打了电话。”

  他的脸红了。

  “有一位女同志,三十多岁了,不曾结过婚,长得清秀,家庭经济条件尤其好。你看什么时候与李宜宁约好,大家见见面?”

  他的脸红到了脖子。忸怩迟疑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说话:“下个星期天到人民公园去见见吧!”

  这太好了。我诚心诚意地祝福了他。“何荆夫会来和我谈这件事的。你家里有孩子,回家休息吧!”他站起来就走,临走时还说:“还是不见好!”……

  现在,赵振环就站在我面前。他迟迟疑疑、畏畏缩缩地向我伸出手。我没动。他的手又缩了回去。

  我放肆地打量他,就像打量一幅年代久远而褪了颜色的画像。我要辨别:哪里已经失真,哪里还保留着原样。

  他的头发真的白了,全白了,却还是那么浓密。他一直为他的头发感到骄傲:浓密、柔润、黑亮。他总是精心地梳理,并且保持一定的发式。如今,也乱蓬蓬的了。

  原来是一笔勾划出来的面部轮廓,由于瘦削而显出了棱角。眼角、嘴角和额头增加了那么多皱纹!

  “眼睛往上睁,尽量睁!再睁!我要给你们额头上画几条皱纹。”是小学五年级吧?我们要化装上街进行宣传,我和他扮演一对老夫妻。化装老师为我们没有皱纹面着急。我们的眼不能睁得再大了。老师只得又失望又怜爱地摸摸我们光洁的额头,叹口气说:“算了,就这么画两笔吧!一点也不像!”他在我们头上扑了白粉,算是白发。我们在大街上扭着,唱着,扮着鬼脸。大人们指着我们俩:“看他们!笑死人了!”他的父亲把他偷偷训了一顿:不像话!小孩子装什么夫妻?

  生活毕竟是最好的化装师,我们再也不必拼命地把眼皮往上抬,线条自然而然地勾划出来了。

  “坐吧!”我客气地指指椅子,给他泡了一杯茶。他不喜欢喝得太浓。

  他在打量,畏怯地打量。他的眼光掠过我的整个的家。增加了几本书。他把头凑近看看是什么书。墙皮脱落了。他用粉笔给孩子画的小孩头竟然还留下一点痕迹,就在脱落墙皮的那块地方!我是该把房间粉刷一下的。

  一张儿童床,我给憾憾买的,现在塞在一个角落里,上面堆满了杂物。在这里,我们曾经一起欣赏一个刚刚诞生几天的小生命,脸盘像他,眉眼像我。孩子一生下,我就给他拍了电报:“已生女,速来。”他来了。可是刚刚两天,他又接到报社的电报:“有紧急任务,速归!”他吻吻孩子,吻吻我,走了。他还没有走到门口,我就哭了。我突然觉得需要依靠!这小小的生命,我一个人怎么把她养大呢?他站住了,回来了,重又坐在我身边:“我不去!什么任务非我不可呢?”我擦着眼泪推开他:“去吧,去吧!我一个人能行。”他叹了一口气又站起来走了。到门口,他回头看看。我没有哭,可是等他走下楼梯的时候,我一个人抱着孩子痛哭了一场!这个孩子增加了我对他的依恋,我觉得从此以后不能离开他了。

  橱上的那只花瓶是新的。花是鲜花。原来放在那里的是一只大红的玻璃花瓶,是同学们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插的是漂亮的塑料花。离婚那天,我把它摔碎了。我不喜欢留什么纪念品。

  他把目光转到我的身上,从头看到脚。

  “你的变化不大,还是那么年轻!”打量完了,他说。

  说得多么轻巧,变化不大!你希望我也像你一样,黑发全都变白发?你觉得你把我害得还不够吗?

  “谢天谢地,我总算活到了今天。”我回答。

  “我知道你恨我。”他说。

  恨?不够吧?应该说是轻蔑!我冷冷地笑笑:“既然如此,你就不该来。”

  “我不敢向你要求什么,只求你仍然把我当朋友。我们总还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啊!”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捕捉我的目光。

  青梅竹马的朋友,是啊!多么珍贵的友谊啊!我把目光对着他,他却避开了。我只能用这样的目光看他了!

  “现在,我不能要求你再把我当作爱人。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朋友啊!不要逼我太甚,不要对我落井下石啊!”我在信里向你呼吁。我实在给斗得精疲力尽,受不了双重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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