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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娘过世以后,汤阿英整天蹲在秦妈妈的草棚棚里,那一对大眼睛越发显得大了,面孔像蜡一样的发黄。她不好意思对任何人诉说自己的痛苦,眼泪只好往肚里流。眼睛没有神了,嘴角上看不见一点儿笑纹,整日价听不到她的声音。见了任何人她也不讲话,要是问到她,也只是答上一句半句。她没有心思和任何人往来,只是默默坐在草棚棚里。她怀念着死去的娘,盯着床发愣,仿佛娘仍然躺在床上,不相信娘那样年纪就死去,死的又这么快这么悲惨,要不是秦妈妈想方设法,东拼西凑弄了点钱,娘也下不了土,真的要躺在床上哩。她和娘到了上海,一直怀念着梅村的那个家。朱老虎这个狠毒的禽兽对爹那么敲打,爹为了她受了这样的罪。一想起这些事,心中难受,仇恨的怒火就在她胸中熊熊地燃烧。她恨不能马上回去报仇,想起临走的辰光,爹的嘱咐,要她们别回去,就在上海找点生活做,她并且答应找到生活做,把工资寄回去养家,哪能回去呢?她在上海只有找秦妈妈,看秦妈妈那样忙碌,又不好意思开口。秦妈妈上工去,她一个人在草棚棚里帮秦妈妈收拾收拾,洗洗浆浆。秦妈妈回来了,就相帮烧饭做菜。

  秦妈妈待她就像亲生的女儿一样,看她那神情,心里很难过,可是没有办法帮助她忘却这个痛苦的记忆。秦妈妈和她商量,还是早点找生活做,或许会好些。她早就希望找到一个工作。秦妈妈想介绍她去做厂,阿英当然愿意。没有牌头,谁要呢?秦妈妈寻思来寻思去,想了一个好法子:把汤阿英偷偷带进细纱间去,要她学接头。汤阿英听到这消息,一把抱住秦妈妈不放,激动地说:“要是有了生活做,我一生一世也忘不了你的恩。”

  “孩子,我给你说说看,还不晓得行不行哩。”

  “行的,一定行的。”汤阿英好像她就是沪江纱厂的负责人,有把握地拍着秦妈妈的胳臂说,“有了生活做,我可以寄点钱回家了。”

  “我给你想想办法看。”秦妈妈摸摸汤阿英的头,不愿意说没有希望,但她不肯马上满口答应。秦妈妈从来不说大话,办不到的事,她一定不讲;事情没有成功,也不肯随便答应人家。见阿英想寄点钱回家,她关怀地说:“我去借点钱,先寄给富海他们用?”

  “不,”阿英不愿秦妈妈再为她顶债,说,“现在用不着,等我有生活做再说吧。”

  “有啥困难,尽管对我说。孩子,我有啥事体,厂里人都愿意帮忙。”

  秦妈妈说的是实话。她在细纱间里像是块吸铁石,她走到啥地方,啥地方的人都团结在她的周围;就是在厂里,不论哪个车间,一提到细纱间的秦妈妈,没有一个人不跷大拇指的。任何人有困难,秦妈妈总抢在前面帮助。秦妈妈有啥事体,哪一个人都乐意帮忙。大家都知道秦妈妈人缘好,没有一个人晓得她是个共产党员。在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上海的时期,金元券不值钱,时时刻刻往下跌。物价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时时往上涨。工人们领工资那天都非常紧张,拿了钞票就往大门口跑。大门关着,上面有一个小洞。这时小洞外边挤满了工人家属。工人赶到门口,马上把钞票往小洞外边塞,自己家属在门外接了钱,飞也似的奔到米店油店和百货店去买自己需要的东西。把钞票都变成实物,然后才能安心回到家里。发了工资,不要说迟一天买东西了,就是迟一小时半小时物价也要上涨。一天究竟有几个行市,谁也摸不准。家里生活困难的工人拿到工资就比一般工人更紧张,生怕晚了一步。秦妈妈手脚快,办事灵敏。她常常排队在靠近大门那里。她见身后的工人姊妹们拿着钞票发急,她总是走开,让别人先把钞票从小洞塞出去,她才慢慢走到小洞那里。

  秦妈妈自己买了一块花布旗袍料,送给细纱间的那摩温①,又给看门的说了几句好话,安排妥当了,就把汤阿英带进了沪江纱厂。

  ①那摩温:即英语number one的音译,这里是指的工头。

  汤阿英却不知道秦妈妈为她化了钱出了力,以为跟在秦妈妈屁股后头就很容易进了这么大的厂。

  阿英跨进细纱间,在她面前展开一个新的世界:一排排车有秩序地平列着,机器转动着,响声很高,面对面讲话要是声音低了就听不见。棉絮在上空飞扬着,好像在落雪。大家在弄堂里紧张地走动,一会推擦板,一会接头。她很有兴趣地注视着弄堂里每一个女工的动作,脚步放慢了。

  秦妈妈催她走,到一百零五号车那里停了下来。这台车关着。车头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门,门上挂着一块灰布门帘。门那边是女厕所。秦妈妈把车开了,车上的锭子马上迅速地转动起来。一歇辰光,有一个锭子上面的纱断了。秦妈妈走过去,用右手食指一绕,接好了头,纱又在那个锭子上不断绕上了。秦妈妈教阿英接头。阿英马上学会了,可是动作很慢,一分钟只能接一个头,有时还不到一个头。秦妈妈看她很快学会了,心里实在高兴,拍着她的肩膀,附着她的耳朵说:

  “你在这里学吧。留点神,别让先生看见了,那可吃不消……”

  “在这里行吗?”阿英一股学习的热情给秦妈妈一说,有点冷下去,她怕妨碍秦妈妈的工作。她问,“要是给人看见呢?”

  “当然要查问哪能进来的。”

  “那对你不好吧?”阿英放下手里的生活,说,“不能连累你,我不学了。”

  “不要紧,你学吧。”

  “不,秦妈妈,不方便的话,还是不学的好,不要连累了你。”

  “发现了,先生也不一定查问,我们厂里常有人偷着进来学,不要紧。在这里学吧。先生来了,你躲一下,就混过去了。”

  “没事吗?”阿英不放心地问。

  “没事,我跟车间的姊妹们说一声,有啥动静,她们会招呼你的。你机灵一点就行了。”

  “好。”阿英望望面前的那台车,实在也舍不得走。

  秦妈妈到她自己的车上去。

  阿英仔细向四周看看:没有一个先生模样的人,她安心地注视转动着的每一个锭子,左边一根纱断了,她跑过去接头;刚接好,右边有两根纱断了,她又去接头;还没接好,另外又有几根纱断了。因为她不熟练,动作又慢,这台车上的断头特别多。她倒蛮高兴,这样,接头的机会多,学习的机会也多了。她紧张地接着头,汗珠子不断从额角上渗透出来,她脑筋里时不时闪出一两个穿着长大褂的和西装的先生的影子。当影子出现辰光,她便连忙丢下手里的生活,跑到弄堂口向四下张望,见没有人才回来接头,可是心还是急遽地跳动着,生怕被人发现。

  她埋头注意着锭子,机器在转动,情绪慢慢安定下来。机器有规律地发出响声,淹没了一切的声音。

  在一片机器声中,忽然听到更高的尖锐的女工郭彩娣的声音:

  “来哉,有人来哉。”

  她立刻丢下手里的生活,拔起腿来就跑,掀起灰布门帘冲过门去,机灵地一口气跑到女厕所里,一屁股坐在马桶上,紧紧顶着面前的小门,歪着头,耳朵向着小门,倾听外边的声音。外边传来的是粗纱间和细纱间的机器和咔啷咔啷的响声,别的啥声音也听不到。她低下了头,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卜通卜通地跳动。厕所门口忽然有人走过,她用手把门顶得更紧,怕先生们闯到女厕所来,把她查出来不就糟糕了吗?

  门外脚步声远去,阿英的心定了。她松了手,抬起头来,抹去额角上的汗珠子,静静地坐在马桶上,这时,她感到一股带着浓烈的碱性的尿味扑鼻冲来,很难忍受。她想呕吐,可是又怕呕吐出声音来,被人发觉。不呕吐呢,在厕所里实在待不住。没有办法,她只好用手捂着鼻子,呼吸感到困难。她从来没有感到在厕所里这么难受,更想象不到在厕所里的时间这么难过去,在厕所里待一分钟比在外边待一小时还要长哩。她竭力忍受着这难堪的迟缓的时刻。额角上的汗珠又不断地渗透出来。

  “阿英,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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