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周而复:上海的早晨① >
六十七


  大家不知道他的话里包括也反对检验药品。在大家一致反对声中忽然有人这样说:

  “这件事体要仔细考虑,不应该简单地反对。花司这次提出来是为了促进棉纺品质,这一点我们反对不得,一反对,我们就没有道理了。检验分等也不应该一笔抹杀,等级高的工缴高,等级低的工缴低,这也是一个公平合理的办法。我们办厂的应该努力提高产品质量。我同意检验分等。”

  大家听了这一番议论,暗暗吃了一惊,视线都集中在这个人的身上。他是一位三十出头的青年,坐在大餐台子的尾端,恰巧和潘董事长面对面,他的父亲是上海棉纺界的有名人物,出身于破落地主家庭,从小喜爱钱财,青年的时代就在钱庄里当学徒。他父亲生平相信阴阳先生,遇事求神问卜,曾经有一位相面先生看了他父亲的面相之后,说:“从气色上,不宜读书做官,但将来地位高于道府,可是无印。名利双收,一路风光。”这虽是几句无稽之谈,他父亲私下却很高兴,拚命钻研《美国十大富豪传》,找发财致富的门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父亲见纱厂赚钱,就和朋友合作,开办了兴盛纱厂。当时美国为推销机器,纱厂设备可以分期付款,他们乘此机会添了一万纱锭。这样一帆风顺,逐渐发展,加上他父亲深深懂得若要发,工人头上刮的剥削妙诀,锱铢必计,千方百计地剥削工人积蓄了不少钱,把朋友的股票吃过来,兴盛纱厂就成了他家唯一的大股东。这个厂发展到上海解放前夕,已经是具有十万纱锭的现代化的纱厂了。上海解放不满一月,他父亲因病过世,这份产业就落在儿子手里。这青年担任了兴盛纱厂的总经理,但他对于办纱厂却是一个十足的外行。他从复旦大学毕业出来还不到两年,满脑筋里尽是些远大计划和个人的抱负,束缚在一个十万纱锭的纱厂里,他并不满足。他自己常说:希望在人民政府里有个一官半职,虽不能名扬天下,也盼望荣宗耀祖,乡里知名。他最初对办厂没有多大兴趣,后来经过朋友劝说,告诉他:要想有个一官半职,首先要搞好经济基础,办厂就是自己的政治资本。他这才扭回头来关心厂里的生产。他姓马,叫慕韩,工商界的人叫他小开。

  徐义德仔细研究了马慕韩的意见,见大家不发言,他笑嘻嘻地望着马慕韩说:

  “慕韩老弟,我不同意你的意见。”

  “你可以提出你的意见,德公。”马慕韩严肃地望了大家一眼,露出很相信自己见解的神情,说,“大家研究。”

  “棉纱等级检验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首先是等级如何划分?其次是如何检验?谁来检验?检验不对怎么办?既然等级检验,那我们多年努力结果的商标还要不要?老实讲,在座没有一个外人,我们这些私营厂大半设备不全,管理不善,机构臃肿,出的产品难免高低不一,常常要搭配点次货,如果选样选到次货检验,那别的纱就要连带降级。这个亏我们吃不起,这个本也赔不起。”

  潘宏福支持徐义德的意见:

  “德公的话有道理。”

  “对呀!”几乎大家都同意徐义德的意见。

  潘董事长老成持重,不大随便发表意见,他当时没有表示态度。但大家知道潘宏福的意见就可以代表他的。马慕韩一边听徐义德说一边摇头:

  “这样的话,我们私营厂就应该要增加设备,改善管理,精简人事,减低成本,提高产品质量。”

  江菊霞说:

  “说的容易,做起来难。真正能做到这样,恐怕就不是私营厂了,”她学徐义德的口吻叫了一声:“慕韩老弟。”

  马慕韩立刻还过来一句:

  “菊霞大姐,”他这一叫,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他却很严肃地说下去,“解放以后的工商业家应该和解放以前的工商业家有所不同,我们不应该让我们的厂永远停留在落后的地位,要进步。要想做一个新时代的工商业家,我们首先要把厂办好。”

  徐义德忍耐不住,他又说了:

  “现在不是学习会上谈理论,《共同纲领》要是下礼拜才学,那时候唱高调很容易,大家都会。这是实际问题,这是钞票问题。每个厂都有二三十年历史,少的也有十年左右的历史,改善不是很简单的事,也不是短时间可以办到的事。共产党的主意好是好,只是太急了一点。没有钞票,赔不起本,进步不起来。”徐义德话里暗暗指马慕韩这位小开,不在乎钞票,当然可以大谈进步。

  “你说的不对,德公。”马慕韩坚持自己的意见,反驳了他一句,“进步也不是可以用钱买的,主要看思想。一个人的行动是由他的思想支配的。思想落后,有钞票也进步不起来。”

  “不过进步太快了,工商界朋友们追随不上,也无法高攀。”

  “进步不进步,那是各人自己的事,总不能叫别人不进步,等着奉陪……”

  徐义德听了这几句话实在忍受不下去,他的脸变色了,慢慢泛红了。冯永祥一看情势不妙,恰巧侍者送来了热呼呼的牛排,一股香气扑向人们的鼻子,他端起一杯威士忌来打圆场:

  “啊哟,一谈正经就这么严肃,弄得我昏头昏脑,实在吃不消。”他无产无业,对大家谈的检验问题没有兴趣,有意扭转大家的注意力,说,“来,来来,大家先干一杯。”

  大家举杯于了。冯永祥用叉子按着牛排,一刀切开,里面还有一丝丝的血,吃了一口,很嫩,他说:

  “今天的牛排确实不错,德公,我们两人再干一杯。”

  徐义德又干了一杯。

  从餐厅外边走进来一个矮矮小小的瘦子,他的脚步很轻,一直走到大菜桌子旁边,才首先被冯永祥发现,他高声叫道:

  “仲笙兄今天怎么迟到了,来,来来,我这儿正好有个空位子,请坐请坐。”

  那瘦子向桌上的人一一含笑点头,然后坐到冯永祥隔壁的空位上。冯永祥马上给他斟满了一杯白兰地,说:

  “无故迟到,罚酒三杯。”

  “阿永,你饶我一次,我还空着肚子呢,三杯白兰地下去要醉倒的。”

  “你是智多星,自然有办法。”

  “实在不行。”

  潘信诚给他解围:

  “仲笙,那么,你先喝一杯好了。”

  那瘦子马上举起杯来,向大家晃了晃,微笑地说:

  “我奉信老之命,敬各位一杯酒,——先干为敬。”他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对大家抱歉地弯弯腰,坐下去。

  冯永祥不好再说,但总觉得意有未尽,想出个点子,开他个玩笑。他眼睛一动,知道朱延年不认识他,便站起来说:“延年兄,我还没有给你介绍呢,这位是唐仲笙先生,”他指着那个矮矮小小的瘦子说,“别看他人生得矮小,可是人小心不小,一肚子诡计,短小精悍,聪明绝顶,有名的智多星。《共同纲领》他可以倒背如流,又是税法专家。他是东华烟草公司的大老板,最近市面上风行一时的仙鹤牌香烟,就是他老兄出产的名牌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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