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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第七章

  梅村镇外边一片上地上都插着小白旗,在一处小白旗当中,靠村边高高挂着五星红旗,迎着从太湖吹过来的潮湿的风,呼啦啦的飘。

  汤富海父子两个人分到了两亩八分田和朱暮堂家大厅当中的一间房子。汤富海那天夜里整整一宿没有睡觉,嘴里老是念着“两亩八”,在床上翻来覆去,听见阿贵不断打着香甜的鼾声,他反而有点生气,喃喃地骂阿贵:“这小狗×的,真会睡!”他起来,到窗口望望:黑沉沉的,啥也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也少了。村里的公鸡伸长脖子啼叫,可是东方没有一丝儿白的影子。他点起煤油灯,望见阿贵睡的那股舒服劲儿,不再骂了,微微地笑着说:“你们这些年青人,该享福了,睡吧,睡吧。”他自己拍出旱烟袋,装了一锅烟,衔在嘴里,悠然自得地抽了起来,脑筋里想着“两亩八”。

  像是有谁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灯笼,照亮了东方云彩。起先只看见长长一片薄薄的云彩,白雾一般的高高浮在天空,接着这长长一片薄薄的云彩仿佛自己有一种扩张的能力,逐渐扩大开去,白雾般的云彩变成一大块一大块簇崭新的棉絮似的,给它后边的蓝色的天空一衬,越发显得皎洁。转眼之间,蓝色的天空忽然发红,在东边最远的地方,如同有成千上万只彩色的探照灯,发射出万丈光芒,把雪白的云彩顿时给染成橘红色了。红彤彤的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来了。汤富海的心里,也像是受太阳光芒的照耀,过去藏在心里的那些辛酸和苦痛的记忆都一扫而光,现在是充满了喜悦的光芒。

  屋子里的事物已经完全可以看清楚了。汤富海吹灭了煤油灯,走到床边,望着阿贵。他的鼻孔里发出均匀的呼吸,眼睛紧紧闭着,睡得还是很甜。汤富海推推他,他“唔”的一声,翻过身去,又睡了。汤富海一宿没睡,也有点疲倦,打了一个哈欠,想起“两亩八”,精神又抖擞了。他推推阿贵的肩膀,叫道:

  “快起来!”

  阿贵用手揉一揉惺忪的睡眼,不解地问:

  “做啥?人家睡得真舒服。”

  “不早了,起来,同我一道去。”

  阿贵霍的跳下床,穿上衣服,扣着钮扣,问:

  “这么早,到啥地方去?”

  “到地上去。”

  汤富海不由分说,拉着阿贵就走,门也顾不得扣上了。分给他们两个人的两亩八分田在村东边不到一里地的地方。父子两个走了没有一会就到了。汤富海在田埂上向四面不断地张望,发痴似的站着,远远看去似乎是钉在田边的一根木桩子。过了好一阵,他走到田的另一边,站下来,又呆住了。他看来看去,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嘴角上露出满意的笑纹。他弯下腰去,从田里抓起一把有些润湿的泥土,平铺在左手心里,把它捏得细碎,粉末一般,送到鼻子那儿闻闻,又凝神地瞧了瞧泥土,然后才爱惜地撒回田里,自言自语地说:

  “好地!好地!”

  阿贵见他把泥土扔回去,便催促道:

  “不早了,该回去做饭了。”他去拉爹的手。

  “不,”爹把手一甩,往事从他心头涌起,感伤地望着阿贵的长长的面孔,叹息了一声,说,“你爷爷临死的辰光跟我说,他一生一世吃辛受苦,种了一辈子的田,越种越穷,死后还要埋在别人家的地里。他要我想想别的办法,不要再种这断命田了。我是跟你爷爷在田里长大的,不种田,走哪条路呢?只好种朱半天的田,一年忙到头,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干饭吃不上,老是喝点汤呀水的。我做了三十年的梦,希望啥辰光自己能买点田。过去穷得叮叮当当响,揭不动锅盖,哪有钱买一分田?要不是毛主席领导我们翻身,我要做一辈子买田的梦哩。现在分到两亩八分命根子,烧掉了朱半天剥削我们的‘方单’①,领到人民政府的‘土地证’,这件事好不容易啊。我们这些种田人,过去是‘木匠屋里三脚凳’②,‘方单’像是金蝴蝶,做梦也没有见过。如今金蝴蝶飞到穷人家来了。你想想看,你爹舍得走吗?”

  ①“方单”指田契。

  ②穷的意思。

  “不走,住在这里?”阿贵嘴上虽然这么说,刚才听到爹说起过去的一段事情,自己年纪青,没有经历过,一听,对这两亩八分地更加有了感情,也站在田边没有走。

  “孩子,不准顶嘴!”爹用右手的食指点了点阿贵的额角头。

  “好,不走,不走……”

  汤富海满意地“唔”了一声。他弯下腰去,把田边的野草一点一点连根拔起,阿贵不解地问他:

  “现在还早哩,拔草做啥?”

  “早拔怕啥?”他认为让野草在自己的田里生长太可惜了,但也觉得用不着现在就拔野草,改口道,“不拔就不拔,听你们年青人的话。”

  “走吧?”

  他没有理睬阿贵,径自走到田边,看见不到三丈远的地方有个小塘,又看看自己的田,指着东边自言自语地说:

  “这个地方好车水,那个角上好放水,……”

  说着说着,他就蹲下去,用手壅土,修起水路来了。阿贵见他一心一意地修水路,又好气又好笑,急得再也忍不住了,走过去一把把他拉起来,指着水路,急着说:

  “现在没水,爹,用不着修水路……”

  “没水就不修?”他的眼光还是注视着那条像锯齿似的水路,想再蹲下去。

  “以后修来的及,”阿贵堵着嘴说,“现在修了,没两天,人家踩来踩去又坏了。”

  “等我把这一段修好……”他固执地又蹲下去,修他脚下的那一段。

  阿贵拗不过爹的脾气,他不肯走,自己不好意思先走,也不好意思空着两只手站在旁边观望,于是也蹲下去,帮助他很快修好,弄得满手是泥土,站起来说:

  “行了吧?”

  他望了望那一段水路,想象中水可以很顺畅地流进来,一点也不会漏出去,满意了。他站了起来,说:

  “行了,行了。”

  他们两人顺着田埂走去。阿贵走在前面,脚步很快;他走在后面,仿佛怕踏死脚下蚂蚁一样,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阿贵走了没两步,身后的脚步声忽然消逝了,回过头去一看:他蹲在田里整顿田埂了。阿贵无可奈何地“啧”了一声,只好走回去,站在他身旁,语气里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哪能又整起田埂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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