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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第十四章

  徐义德跳上到外滩去的三路公共汽车。车上坐满了乘客,没有一个空位。他挤在人群当中,左手抓住车顶上的吊圈,右手紧紧按着胸袋里的坦白书。他感到有点孤单,同时也觉得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忽然降低了。车上的人都用轻视的眼光看他,好像知道他是去送坦白书的不法资本家。他浑身如同长了刺一般的,站也不是,靠也不是,尽可能挤向车窗跟前去,把面孔对着马路。马路上匆匆忙忙的行人好像也知道他是不法资本家,不然,为啥要狠狠望着他呢?他微微低着头,啥人也不望。

  不知道过了多少站头,经过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这趟车总算到了外滩。外滩公园门口站着一长行等候公共汽车的男男女女的乘客,一个个都仿佛注意徐义德从车上下来。他怕遇到熟人,连忙径自向南京东路走去。刚走了没两步,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他站下来,一辆雪佛莱唰的一声过去了。接着后面又开来一辆。

  “这汽车,真讨厌。”他干脆站在那里等汽车过去,抬头望见高耸云端的海关大钟,恰巧当当地敲了十下。

  路口的红灯亮了。他和刚才下车的人一同穿过马路,顺着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那座高大楼房前面的子街,吃力地迈着缓慢的步子。

  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在从前的华懋饭店的楼上办公,接待室就在楼下右边那一排房子里。门口等候送坦白书的资本家已站成一条龙,一直排到惠罗公司那里,龙尾差点要转到四川路上去了。这条龙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讲话。

  徐义德顺着龙身旁边走过来,看见里面有几个面熟的人,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没有封,里面装的是坦白书,大家只是会意地笑笑,不像过去亲热地打招呼,都怕有啥脏东西沾染到自己身上。徐义德索性低下了头,注视着那一排整整齐齐的鞋子:皮的,布的,呢的,黄的,黑的,灰的……他自己的步子走得很快,转眼的工夫,他站到最后一个人的后面去了,前面的人移动几步,他也移动几步。他啥也不看,只是盯着前面那个人的脊背。快移到工商组门口时,他看见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马上意识到这是政府摆下的圈套,名义上要资本家递坦白书,承认了罪行,然后一个个都送到提篮桥去,一网打尽。政府把工商界的资财吃个精光。早就料到政府哪能会轻轻放过上海的工商界,这么肥的油水,哪个党派得势上台不在上海狠狠捞一票?看上去,共产党此任何党派都狠心,不但要钱,还要工商界的命。他不能眼睁睁地跳下火坑,现在是千钧一发,一跨进那道门啥都完了。他有座华丽的洋房,那里还有三位漂亮的太太,特别是林宛芝,他哪能把她丢下?林宛芝没有他又哪能生活?他还没有给她们好好谈谈,就这样永别了吗?哦,还有守仁那小王八蛋,年纪青,阅历浅,不懂事,他要对儿子好好交代交代,长大了,别再上共产党的当。他不能就这样跨进那道门,现在还来得及。就是进去,也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好让她们有个准备。他果断地走出了人群,站在他背后的人很奇怪,不知道他忽然为啥向四川路那边走去。

  他打了电话回去,叫林宛芝不要等他,他今天晚上可能不回去了。她问他为啥,他没有吭声,那边忍不住哭了。他一阵心酸,话也说不下去,挂上电话,痴痴地走出烟纸店,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南京路朝东——他看到横在眼前的那波涛汹涌的黄浦江,不如投水,省得再受这个气。他踽踽地朝东走去,看见熙来攘往的人群,他的脚步子踌躇了。他问自己: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结了吗?他望着浪涛滚滚的黄浦江,他的心也像是一条奔腾的黄浦江,汹涌澎湃,宁静不下来。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刻,旁边有一个人叫住了他:“德公,你怎么往那边走?”

  他回过头去一看:是唐仲笙。他一时答不上话来。唐仲笙问他:

  “坦白书递了吗?”

  “没有。”

  “那到那边去排队,一道走。”

  “你也去吗?”他很惊奇智多星也去排队。

  “当然去,不坦白哪能过关。”

  “过关,”他思索这两个字,觉得智多星肯去排队,当然没有错。他信口应道,“好的,一道走吧。”

  他们两个人排到龙尾那里。徐义德站在唐仲笙前面,心噗咚噗咚地跳,现在他不好再离开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随着前面的人一步步移动。

  徐义德无可奈何地走进接待室。他看见满屋子都是人,贴墙摆着一排桌子,桌子联着桌子,形成一个柜台似的,每一个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工商组的工作同志,在桌子前面正对着工作同志坐着的是资本家。他被引到最后一张桌子上,那里坐着一个人没谈完,另外还有两个人站着在等候。他踮起脚尖,想学学别人哪能交坦白书和答复工作同志问题的,自己好应付。可是人声嗡嗡,声音细碎,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他想倾听最后那张桌子上的谈话,又怕人猜疑。等前面的人谈完,轮到他,他恭恭敬敬地把坦白书送上去,两手下垂,挺腰坐着,等待问话。他的搜索的眼光时不时盯着工作同志。工作同志的眼光一碰到他,他立刻低下了头,望着自己人民装上的钮子,表现出老实诚恳的样子。他心里却在想:这个年青小伙子今天可神气了,不是五反运动,你到我家来拜访,还不见你哩。

  这个工作同志姓黄,名叫仲林,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却沉着练达,办事很有经验。他接过徐义德的坦白书,很快就看完了。他每天要看上百份这样的坦白书,已经摸出一个规律,头尾那些坦白彻底诚恳的话,完全可以猜出,照例不必细看,主要看坦白的具体事实,就知道坦白的程度了。他看徐义德坦白的五点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显然是来应付应付的。他登记好姓名厂址,把坦白书往桌子上一放,手里拿着钢笔,问徐义德:

  “你还有啥要坦白的吗?”

  “我坦白的,都写在这上面了。”

  “这个我已经看过了。我问你,除了上面写的以外,还有啥要坦白的?”黄仲林说。

  “还有啥要坦白的?”徐义德用力搔着自己的头皮,出神地想了一会,说,“没啥坦白了。”

  “我怕你有些事体忘记了,你想想看。”

  徐义德脸上忽然热辣辣的,心里想:这个年青小伙子哪能这样厉害,瞧他不起,看了一下坦白书,就知道还有没坦白得,而且话说得那么婉转,给自己留下了补充坦白的路子。他听说“三反”干部过了三道关,“五反”恐怕也得坦白七八次,一次不能坦白完。有些事体根本不能坦白,坦白出来,别说沪江这爿厂要赔掉,恐怕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他咬咬牙,肯定地说:

  “我的记性很好,没啥忘记的。”

  “资本家的记性总是不大好的,我们这里常常有人来坦白三次四次,还有的坦白七八次……”

  徐义德惊奇地“啊”了一声,坦白七八次,那自己以后还要来吗?

  黄仲林接着说:

  “还是一次坦白得好,省得下次再来了。”

  “我和别人不同,我的记性很好。”徐义德说。他想黄仲林的话:“下次再来”,那么,这一次还不去提篮桥?他有点莫名其妙了。

  “多想想不吃亏。”

  “那是的。”徐义德含笑点点头。

  “那么,你想想有啥补充吗?”

  “补充?”

  “是的,把那些重大的见不得人的事体补充上去。”

  徐义德感到黄仲林的眼睛里有一股逼人的光芒,这光芒似乎可以照得见徐义德那些重大的见不得人的违法事体。他奇怪这个年青小伙子懂得这么多,为啥几句话就说到自己心坎的深处呢?徐义德不单是脸上发烧,心也跳动得剧烈,表面竭力保持着平静。他想站起来走掉,可是话没有谈完,哪能好走?身子背后还有唐仲笙在等着哩。他毫不犹豫地说:“真的没啥补充了,如果查出来,我愿意受加倍的处罚。”“话不要讲尽,”黄仲林笑了笑,说,“要给自己留点余地,今天不补充,将来好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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