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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第三十九章

  谷雨还没到,汤富海就带着阿贵在田里松土、灌木,准备下种了。等到小秧出来,汤富海每天都要到田里看一看水多少,看一看苗的稀密,寻找有没有缺苗的地方,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关怀刚出生的婴儿。立夏过后,他家的秧苗已经长得绿油油的了,既整齐,又肥壮。

  一轮新月高高挂在梅村镇的上空,照得村外的庄稼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若隐若现。下地的人早回到家里吃了饭,蹲在屋子里休息了,准备明天一清早起来再做庄稼活。

  汤富海在家里吃过晚饭,悄悄走出村东边,在一条白线也似的田埂上走去。他走到那二亩八分地旁边站了下来,望着那一片绿油油的秧苗,从心里笑出来了。他如同一位将军在检阅自己培养的部队,从这边走到那边,注视每一棵秧苗的成长。

  月光朦胧,稍为远一点的秧苗就看不大清楚。他走过去,蹲下来,用手轻轻抚摩着秧苗,看来看去,舍不得离开。月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他的腿蹲酸了,慢慢站了起来,望着辽阔的原野,心情十分舒畅。他独自一个人站在田埂上,喃喃地对自己说:

  “有苗三分收。苗长得这么好,丰收有把握了。今年丰收,买点衣服,留点钱;争取明年再丰收,买个牛犊养起,有空让阿贵去念念书。他长的这大,还没有跨过学堂的门哩!

  ……”

  未来生活美丽的图景一幅又一幅地在他眼前浮现,就像是站在村边遥看远方月光下太湖美丽的景色,永远看不够。他沉浸在未来幸福的生活里,浑身感到轻松,仿佛刚刚洗完一个热水澡。他离开田埂,向村里走去。一眨眼的工夫,就走进了朱暮堂的高大的青砖门墙。

  阿贵从大厅当中那间屋子走出来,一见爹,便嘻着嘴笑了,显然期待很久了。他迎面走上来,问:

  “你到啥地方去哪?”

  “到田里去啦。”

  “这么晚了,又上田里去?”阿贵奇怪爹这一阵每天要到田里去三趟两趟,喘了口气,说,“我在村里到处找,农会里,学校里,小铺里,……全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你,原来是在田里!”

  “有啥急事要到处找我,你老子活的这么大了,会不见了吗?”

  “我找你商量一桩事体,”话到了嘴边,阿贵犹豫地没有说出口,怕爹不答应。不告诉爹呢,又不行。歇了会,看看爹的脸色很开朗,额头上和眼角上顽强的皱纹里隐隐含着笑意,知道爹这时心里很高兴,便大胆提了出来,“我想报名参军,你答应我,爹。”

  “参军?”他圆睁起两只眼睛吃惊地瞪着阿贵,刚才浮现在眼前的一幅又一幅未来生活美丽的图景立刻消逝了,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是过去生活的悲惨的画面。他走进大厅当中那间屋子,坐了下来,叹息了一声,迟缓地低低地说,“你妈死了,你姐姐在上海,留在我身边的只是你。你要去参军,把你老子一个人扔在家里?日子刚好一点,就要远走高飞了,田谁去种?你老子死在家里也没人晓得哪。”

  “参军也不是坏事,村里很多人都报名参军。”阿贵随着爹跨进屋子,紧紧站在爹旁边,耐心地想说服爹,“抗美援朝呀!”

  “抗美援朝,我晓得,打美国狼不是?地主阶级是美帝国主义的千里眼、顺风耳,现在土地改革把地主阶级消灭了,美帝国主义就成了瞎子聋子了,他还敢来?”

  “地主阶级消灭了,地主真的死心了吗?爹,你说朱筱堂死心了没有?”

  “朱筱堂?他在我们管制之下,他敢动一动,我不拿扁担把他打死才怪哩!”

  “地主不会死心,只有台湾解放了,蒋介石打垮了,美帝国主义赶走了,地主才会死心的。”

  “啥人讲的?”汤富海觉得儿子的话蛮有道理,但是做父亲的哪能好听儿子的话,这不是反常了吗?他问,“啥人讲的?”

  “村干部讲的。”

  “这个我晓得。我们的国家,上至天,下至地,东南西北,美帝国主义敢插进一根草刺来?他别做梦,眼下不比从前哪,现在人民坐了江山!”

  “美国赤佬在走东洋人的老路,占了我们台湾,进攻朝鲜,轰炸我们东北同胞,你不晓得吗?日本鬼子、反动派、地主恶霸和美国赤佬都不是好东西,都是穷人的死对头。现在我们翻身了,不能再叫敌人来压迫,又吃二遍苦,要拿起枪杆打美国狼才是!”

  “打仗是政府和解放军的事。”爹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把田种好了就行。”

  “参军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呀,爹。”阿贵想起村里干部的话,也理直气壮地说,“要先有国,才有家呀!过去我们吃辛受苦,因为那时的国家是地主阶级的,是反动派的。现在国家和政府都是我们自己的了。我们要先保住这个国,才能保住家,才能种好田,才能过太平日子啊。……”

  爹轻视地把头一歪,显出不屑去听的神情,打断阿贵的话,插上去说:

  “儿子训起老子来了。哼,告诉你,这些道理,你老子全晓得。你老子走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苦也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用不着你教训我。”

  爹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赞扬阿贵这孩子有出息。村里动员青年参军抗美援朝他是知道的。他早打定主意想让阿贵去,代阿贵报了名。因为他家只有两口人,又是独生子,村干部不同意。现在阿贵自己要去报名,讲了这番大道理,他心里觉得这些话很对。他想试试阿贵有没有决心,装出很生气的样子。

  阿贵这次并没有因为爹生气而不说下去,而且说得很有条理:

  “你不参军,他不参军,谁去抗美援朝呀?村里有很多青年报名了,我去参军,村里会有人给我们代耕的。爹,你让我去,好不好?”

  阿贵恳求地摇一摇爹的肩膀。爹有意坚持自己的意见,还增加了理由:

  “你去参军,他去参军,大家都参军,田不要种哪?饿着肚子打仗?我知道抗美援朝是好事,保家卫国理应当。你也应该想想家里。我要是有两个儿子,你不去,我还要给你报名哩!”

  听到这几句话,阿贵闭着嘴不言语了。其实阿贵今天已经去报过名,因为是独生子,没有接受。他奇怪地把村干部望了又望,过去旧社会抽壮丁,人们不肯去,要用绳子捆着,鞭子打着,半路上还有人开小差的。新社会参军,比选女婿还难。独生子就不能抗美援朝了吗?天下哪有这个理。村干部不同意,他没有法子,打算和爹商量商量,爹要是同意了,他们一同再去找村干部交涉。想想家里的情况:自己一走,留爹一人在家,怪孤独的,有事没有一个依靠。不过,自己还想试探一下,幻想也许能够说服爹。爹进一步说:

  “留在家里生产,帮助军属代耕,也是抗美援朝呀!”

  阿贵以为爹决心不让他参军,便气呼呼地说:

  “你不同意,我自己报名去。”

  他走下台阶,装出真要报名去的神情。

  “你有本事报上名,你就去!”

  “真的吗?!”

  “老子给儿子讲话,还有假的!”

  “你同意吗?”

  “村干部同意,我就同意。”

  “我们一道去。”

  “人家不要我这个老头子参军,我去做啥?”

  “帮我同干部讲讲。”

  “你不是有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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