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周而复:上海的早晨② >
二六0



  徐义德从杨部长口气里已经知道韩云程啥都坦白了,秦妈妈揭露的那些材料,物证人证俱在,再也没有办法隐瞒下去。现在再坚决否认,那对自己不利。他毅然下了决心:做了就不怕,怕了就不干,干脆坦白。他想用坦白把韩云程这个缺口堵住。他低着头,用悔恨自己的语调,沉痛地说:

  “唉,这是我的过错。从一九五○年六月起,棉花联购处宣布联购,私营厂不能自行采办。花纱布公司配棉很好,纤维很长,我资产阶级本性未改,觉得有利可图,就在信孚记花行头了一些黄花衣搭配。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次泾阳’。我先后一共买了两千多担,大约用了一千八百担,现在还留下两百多担在仓库里没用。余静同志提出重点试纺以后,我就没敢再用了。以一百万元一担计算,一千八百担共取得非法利润十八亿。细账要请工务上算。这是我唯利是图。盗窃国家资财是违法的,请上级给我应得的处分。以后,我再也不干了。”徐义德说完了,连忙又补了一句:

  “这些违法的事情是我个人做的,和韩工程师没有关系,希望上级给我处分好了。”

  “这个我们了解,当然和韩工程师没有关系。不用你操心。

  现在就是要你彻底交代。”杨健说。

  “是的,我要彻底交代。”

  钟珮文匆匆走到余静面前,附着她的耳朵,低低地告诉她夜校教员戚宝珍要来参加今天晚上的会议,已经踉踉跄跄走进大门了,余静一听到这消息,马上皱起眉头:戚宝珍那个病哪能参加这样激烈的会议呢?她的身体支持不住的?余静要他赶快劝阻,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进入会场,派人送她回去好好休息。他站在余静旁边,迟迟不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他这个夜校教员怎么能够阻止戚宝珍参加这么重要的会议呢?不说别人,就说他自己吧,听到这样重要的会议,不管身体哪能,一定也要来参加的。余静察觉他的顾虑,果断地说:“你告诉她,是我不让她参加的。她要是生气,过两天,我亲自到她家去解释。”

  钟珮文立刻走了,一眨眼的工夫,他回到铜匠间,坐在汤阿英附近的木凳子上。

  汤阿英听到徐义德坦白用了一千八百担的坏花衣,顿时想起从前那段生活难做的情景,心里汹涌着一股抑制不住的愤怒。她听了徐义德的坦白,霍的站了起来。

  坐在她前面的人闪出一条路,她站在长方桌旁边,感到无数只眼睛都在对着她,耳朵里乱哄哄的,听不清楚是啥声音。她两只手按在桌面上,右手抓住白台布,激动的心情稍为平静了一点。这时,整个铜匠间很平静,她知道大家在等她发言。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慢慢地说:

  “我有一肚子话要说……”她说到这里激动得再也讲不下去了。

  余静在一旁鼓励她:“慢慢讲好了。”

  “我要控诉徐义德的罪恶,”等了一会,汤阿英才接下去说,“你害得我们工人好苦呀!你用坏花衣偷换国家的好花衣,我们流血流汗,你吃的肥肥胖胖。我们累死了,你还不认账,说我们做生活不巴结,清洁卫生工作不好。我的孩子都早产了,这样做生活还不巴结吗?徐义德,你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坏家伙,你有良心吗?……”汤阿英讲话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句紧接着一句,声音也渐渐放高了。她每一句话像是一粒火种,散发在人们的心田上,立刻燃烧起熊熊的愤怒的火焰。

  坐在韩云程紧隔壁的清花间老工人郑兴发心里特别激动。他在清花间做生活总是很巴结的,就是因为徐义德盗窃国家原棉,车间生活难做,工人同志们怪来怪去,最后怪到清花间。余静虽然在工厂委员会的扩大会议上把这个问题分析清楚,是原棉问题,不怪清花间,可是没有水落石出,在人们心上总有个疙瘩。徐义德坦白交代才完全道出问题的真相,给汤阿英一提,他的心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激动。他站了起来,讲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要把徐义德的丑事揭出来。在纱厂里,清花间顶重要。清花间花卷做不好,那么,钢丝车棉网不灵,影响棉条,粗纱条擀不匀,细纱断头率就增多,前纺就影响到后纺。细纱间工人骂粗纱间工人,粗纱间工人骂钢丝车工人,钢丝车工人骂清花间工人,从后纺骂到前纺。这个车间和那个车间不团结,大家都怪清花间。我在清花间做了二三十年的生活,哪一天也没有磨洋工,生活做的不能再巴结了。本来一千斤一镶,不分层次;后来五百斤一镶,分八层,这样的生活我们已经做到家了,后纺的生活仍旧不好做。毛病出在啥地方?余静同志和秦妈妈把资本家偷盗原棉秘密揭出来,盗窃国家原棉,破坏我们工人团结的,不是别人,就是徐义德。徐义德一共盗窃国家多少资财,要详详细细地算出来。”

  “是呀,就是徐义德破坏我们工人的团结。”陶阿毛大声叫了起来。

  铜匠间各个角落同时发出相同的声音。可是谭招弟靠墙坐着,闷声不响。自从生活难做以后,她最初是怪细纱间,后来又肯定是清花间不好,余静在会上虽然说过,她听了心里总是不服,相信自己是对的。她老是说:骑着毛驴看书——走着瞧吧。她认为总有一天可以证明自己的意见是对的。这一天终于到了,但证明自己的意见不对。事实不可驳倒,心中也服了,她面子上还有点扭转不过来。

  汤阿英等郑兴发讲完了,她举起右手高声叫道:

  “我们要徐义德彻底交代五毒罪行,不胜利决不收兵!”

  大家都跟她大声叫了起来。汤阿英叫过了口号,转过身子要退到后面去,余静要她坐在刚才发言的地方。她就坐下了。她现在感到非常舒畅。

  徐义德见汤阿英慷慨激昂的发言,而且还叫了口号,确实叫他吃了一惊。他深深感到上海解放以后变化太大了,秦妈妈那样的老工人发言有步骤有层次,条理清楚,一步步向他紧逼,叫他不得不服帖;汤阿英这样女工也毫不在乎地指着他的鼻子叫口号,使他感到一股沉重的力量压在他的心头。他一向是骑在别人头上过日子的,今天才觉得这个日子过去了,要低下头来。他低声地说:

  “我一定接受工人阶级的领导,把盗窃国家原棉的细账算出来,呈交杨部长……”

  “其他方面呢?”杨健问他。

  “还有哪个方面?”徐义德故做不知,惊诧地问。

  “哪个方面?”杨健看他装出那股糊涂劲,想从他的口气里探风声,就反问道,“你自己的五毒行为还不清楚吗?”

  “清楚,清楚。”徐义德不敢再装糊涂。

  “那就交代吧。”

  徐义德望着吊在铜匠间上空的一百支光的电灯在想,他感到今天这盏电灯特别亮,简直刺眼睛,叫人不敢正面望。可是杨健的眼光比这盏电灯还亮,照得他无处躲藏。他想了一阵,说:

  “关于偷工减料方面,我想起了两件事:去年人家用包纱纸,我下条子叫不用。打大包可以多拿十个工缴,打包不够,没打,棉纱商标也减小……”

  杨健止住了他往下说:

  “这是小数目,你就重大的方面谈……”

  “我想不出了。”徐义德站在那里,两只手放在袖筒里去,不再讲了。

  “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徐义德听杨部长一追问,不敢应承,却又不愿否认,很尴尬地站着。他把头歪过来,似乎在回忆。

  “要不要别人帮你想一想?”

  杨健笑着望望他。他不好答应,也不好拒绝,顿时想了个主意,说:

  “启发启发我也好。”

  韩工程师见他吞吞吐吐,就对他说:

  “你每月在总管理处召开秘密会议的事忘了吗?”

  “韩同志,事情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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