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周而复:上海的早晨③ >
三三零


  朱延年一口气说下去,越说越快,笔录人没法记录了。马继平干脆停下来,用自来水笔止住他:

  “你慢慢讲。”

  “我说的句句是老实话。”朱延年喘了一口气,放慢了语调说。

  “你大概以为我们是小孩子……”聂性初微微一笑,说。

  “绝对没有这个想法,我可以发誓……”

  “用不着发誓,说老实话就行了。”

  “我说的是老实话……”

  “你还要欺骗?”聂性初把脸一沉,有意暂时放下这个问题,转到别的方面,问道,“这样好了,你先说说暴利部分。”

  朱延年看到聂性初面孔变色,心里确实吃了一惊,担心今天混不过去了。一听到问他暴利部分,心里稍微开朗一些,因为这个方面即使获得许多利润也不要紧,因为人民政府没有规定利润多少,再多也可以说不是有意违法。他认真地想了一阵,很严肃地说:

  “暴利最大的部分是仪器方面,大约在一倍以上,也有两倍的,这是极个别的。三年来,大概有八九亿的营业额,最多的是X光部分。一般冷门货售出,暴利也不错,张科长那边多一点,前后有两亿光景。”

  “你没有外汇,X光仪器这些东西怎么进口的?”

  朱延年惊奇聂性初对西药界的行情也蛮熟悉,一句话就问到节骨眼上。他知道套点外汇,最大的罪名不过是违反国家金融法令,但进口医疗器械是政府允许的。他料想不承认下来不行,这方面承认下来更好掩饰别方面的违法事体。他考虑妥当,一五一十地说:

  “我有个朋友在香港,从前在上海言明:如果我们要向香港进货,把款子汇到广州行庄就可以了。我们要买啥物事,直接向香港的朋友接洽。他把货寄到广州,由广州几家运输行开发票给福佑,转运到上海,货款由广州划过去,外汇就套过来了。”

  “前后一共套了多少外汇?”

  朱延年默默计算了一下,说:

  “起码在十亿以上。”他说出这个数字又后悔,觉得太多了,却又收不回来,便接上去说,“不过,我们自己从来没有上过腰包,为了国家和人民的需要,——国内X光仪器很缺,外贸当局鼓励我们设法多进口。”

  “你套外汇也要外贸局负责吗?”

  “不是这个意思……”

  “是啥意思?”聂性初说,“讲话要老实些,自己犯法,不要推到别人身上。”

  朱延年的面孔一阵红一阵白,他不得不把头低了下去,生怕聂性初发现。聂性初的眼光对着他:

  “你造了多少假药?”

  “假药?”朱延年抬起头来,接连摇头否认,“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

  “从来没有过?”聂性初怀疑地问他,“为啥客户检举你呢?”

  朱延年听到检举两个字不禁一愣,但旋即摆出一副受冤枉的神情,委屈地说:

  “客户要这么说,我有啥办法呢?请求庭上彻底调查这桩事体,有些客户可能对福佑有意见,把坏事都推到我身上,这也不好吧?”

  “你意思是说,客户冤枉你吗?人家还有物证哩。”“物证,那很好,很好,可以化验。”朱延年咬紧牙关,死不认账,不动声色地说,“有些药发出去过时了,这情形不能说绝对没有。过时的药,会沉淀,这是大家晓得的。伙计不小心,发点过时的药,哪家药房也难免。”

  “福佑卖的都是真药?人家化验出来也不算数?”

  朱延年顿时想起发给张科长复方龙胆酊那些假药,不好把话说死,马上给自己又找出了理由:

  “这个么,当然,也难说,因为福佑生意做的大,来往客户多,和福佑往来的药厂也多,有些小药厂,设备不全,也会有些药不合药典规定,只要提出是哪一批货,查查帐,看是向哪家药厂进的货,可以掉换。”

  “你自己不是也有个药厂吗?你们厂里制的药都合乎药典规定吗?”

  “我们厂里的药当然都合乎药典规定,一点也没有错,这一点,我完全可以担保。”

  “如果查出假药呢?”

  “我情愿加倍处分。病人吃药为了救病,我们福佑就是为人民服务的,绝对不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体。如果这一点起码的道德也没有,怎么配称做新民主主义时代的商人?”

  “漂亮话少讲一点,还是说老实话的好。”

  “你说的对极了,我一贯主张说老实话的。漂亮话欺骗不了人,更欺骗不了你。骗人结果只是骗自己……”

  “你这也是漂亮话!”

  “我这……”朱延年望望自己,好像在寻找刚才说的哪一句是漂亮活,半晌,他说,“我讲的句句是老实话。”

  “可是,你不肯讲你违法的事体。”

  “我一向是守法的商人,实在没有违法的事体。”

  “套汇是合法的吗?”

  “我们做生意买卖人,对政策法令没有研究,办事可能有疏忽,一时不小心,也不能说没有违法的事。”

  “那把你做的违法的事一一讲出来吧。”

  “我都讲了。”

  “一点也没有了吗?”

  “真的一点也没有了。”朱延年愁眉苦脸,希望博得聂性初的同情。

  聂性初瞪了他一眼:

  “这话恐怕连你自己也不会相信,讲给我听有啥用处呢?

  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朱延年在审询笔录上面打了手印,随着看守回到了号子。

  接连几天没有传询,也没有任何消息,朱延年蹲在号子忐忑不安。他最初以为法官可能相信他的供词,大概没有事了,在等待释放,顶多交一个铺保就行了。继而一想:不像,从法庭的口吻里听得出,对于他的供词是不相信的,怎么会释放呢?再想起自己所做所为,法院会轻易判决无罪明?许久没有消息,倒反而加重他的忧虑了。他无精打采的坐在地上,垂头丧气,闭目养神,心噗咚噗咚地急剧地跳动。

  在他焦急中,忽然听到有人叫唤:

  “朱延年!”

  他抬头一看:是段振立,马上站起来,笑嘻嘻地问:

  “传询吗?”

  “不是的。”

  朱延年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问自己:难道没有审问完,就判决执行吗?死亡的阴影立刻闪现在他的眼前。他的脚有点发软,仿佛站不直,用手扶着铁栏杆,两只眼睛恐惧地望着段振立:

  “啥……事……体?”

  段振立看出他惊慌的神情,开了铁门,放下笑脸,说:

  “好事体,接见,你老婆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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