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周而复:上海的早晨③ >
三八五


  郭彩娣越听越气愤,到后来,她的牙齿忍不住紧咬自己的下嘴唇,简直听不下去了。她霍地跳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激动地说:

  “朱半天是畜生,把阿英一家害的好苦呀,阿英这条命差点也送了!”

  汤阿英讲的虽然断断续续,却充满了动人的感情,感染了大家的情绪。秦妈妈顿时想起自己跨进沪江纱厂的悲惨情况,便接上来说:

  “地主没有一个好东西,资本家也是一样。我十五岁那年给带工老板骗到沪江纱厂当包身工,徐义德挖空心思剥削我们,压迫我们。我们童工和男工一样做繁重生活,起五更、睡半夜、两头见星星,每天做十几小时的生活,吃不饱,穿不暖,还经常挨打受骂。徐义德拿我们当牛马一样使唤,唉,我们连牛马也不如,牛马吃饱了才干活,我们饥一顿饱一顿,饿着肚皮给他卖命……”

  秦妈妈的话顿时使汤阿英回想起五反运动中秦妈妈那次在夜校教室和篮球场上的诉苦大会,怎样受带工老板的欺骗,跨进沪江纱厂当包身工的痛苦生活情景。秦妈妈的话句句讲到汤阿英的心上,照亮了她走过的道路。她跨进沪江纱厂大门的悲惨遭遇,一幕又一幕在她眼前出现,像是汹涌澎湃的怒涛冲击着她的心田。当秦妈妈的眼光对着她,她忍不住插上去说:

  “秦妈妈讲的对啊,我在厂里也吃了很多苦头哩。娘死了,孩子丢了,乡下不能回去,上海也蹲不下去,没有办法,靠秦妈妈帮忙,介绍我进沪江纱厂当养成工。我以为今后的日子好过了,可是啊,逃出了朱半天的虎口,又掉进除义德的狼嘴里。说是养成工,做的和正式工一样的生活,只是工钿拿的比正式工少,受的罪吃的苦完全是一模一样,每天六进六出①,车间里的花衣雪片一样,到处飞飞扬扬,没有一块干净地方,头上,车上,地上都是。夏天热得要命,车间像个蒸笼,空气龌龊得透不过气,连口水也没有喝,干得喉咙里直冒烟。一天做上十几个钟头的生活,吃饭也不准关车,断头又多得要命,顾上接头就顾不上吃饭,等接好了头,再从饭盒里抓把冷饭往嘴里塞。这时饭上沾满了一层龌龊的花衣,不吃吧,肚子饿,支持不下去;吃吧,那些花衣也得吞下肚里去了,久了,就要生病。有时饭馊了,更没法吃了,不吃,又顶不住,只好用冷水洗洗,硬着头皮往肚里咽。在车间里待上一整天,累的头昏眼花,连手脚也不灵活了,可是还得做生活。一做十几个钟头,谁也顶不住啊,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我的身子就是这样坏下来了。那个小鬼,还没有足月,因为太累了,害得我在车间里早产了,没有几天,小鬼走了,我到现在还想他哩!”

  ①六进六出,系指每天早上六时进厂,晚上六时出厂。

  汤阿英说到这儿,沉思在痛苦的回忆里,一个逗人喜欢的活蹦活跳的婴儿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车间里静下来了。窗外的狂风过去了,大雨停了,檐头叮叮咚咚地滴着雨点。沉闷的乌云在慢慢散开。

  郭彩娣见大家不吭气,她憋不住心里的愤怒,像是开了闸门,哗哗地说道:

  “徐义德最刮皮了,一心要赚钞票,把我们工人不当人看待,当他的工具,整天关在车间里给他劳动,连喘气的工夫也没有。他还亲自订了许许多多的厂规:迟到要罚钞票,打瞌睡要罚钞票,在厕所梳头要罚钞票,离开车间要罚钞票,连站在窗口看看外边也要罚钞票,在车间上小间去大便小便一定要领牌牌登记,不准超过规定的时间;吃饭也给我们规定了时间,一顿饭不准超过十分钟,超过了就要罚钞票;轧坏一只梭子,徐义德就要罚我们一块工钿;我们工人在车间做生活,动不动就罚钞票,有时把一个号头的工钿罚光了还不够,做了一个号头的生活,一个铜钿也见不到!……这样的厂规,东一条,西一条,有的一项就是七八条,有的一项多到十几条,徐义德在厂里一共订了多少条厂规,啥人也说不清,啥人也数不清。每一条厂规就像是一根根粗绳子,捆住我们工人的手,捆住我们工人的脚,捆住我们工人的身子,绑得紧紧的,东也动不得,西也碰不得,把我们当做会讲话的机器使用。我们工人因工受伤了,死掉了,徐义德就订一条厂规:因工伤与厂方无关;赵得宝同志因工负伤,一条胳臂差点给机器轧断了,徐义德硬是不管,还想把他解雇,我们工人再三再四交涉,才勉强留下来,换了工种;徐义德还规定:厂方有权开除工人。整个沪江纱厂就像一座监狱,我们这些工人进了厂,马上就成了囚徒。那辰光,当一天工人,好像吃一天官司,坐一天牢房。我们从早站到晚,没有一会闲着,这样强的劳动,一做就是十几个钟头,谁吃的消!我一天生活做下来,就头晕眼花,腰酸背痛,脚肿的连路都走不动了。就是机器吧,开了一天,也要关车,让它休息休息啊!机器坏了,保全部工人还来修理修理哩!我们连机器也不如,病了,徐义德根本不管你死活!”

  “徐义德只晓得从我们工人头上刮,他才不管你死活哩。他常说,在上海找一百条狗困难,找一百个工人却很容易!我们给他流血流汗,做了一个号头,那点工钿给他横扣竖扣,还要我们工人‘进一储蓄’,剩下来一点钱,谁也不够养家活小……”张小玲说。

  董素娟年纪小,进厂迟,过去厂里许多事不清楚,她打断张小玲的话,问:

  “啥叫进一储蓄?”

  “进一储蓄是徐义德发明的剥削办法,强迫我们工人把当月的工资百分之十存在厂里,一年后整数发还,中途不能提用,工人有急用,还要厂方批准,才能提用。……”

  “这样,一年有一大笔存款了?”董素娟天真地问。

  “徐义德说的好听,叫啥零存整取,厂方代工人保管,工人有急用,可以有钱花,实际上是骗我们的钞票。名义上他按月发了工资,又挖空心思,想出这种花样经,再把工资扣回一部分,刮我们工人的皮。百分之十的工资存在厂里,他就去买棉花,趸货物,投机倒把,他白手拿了我们的工资,又发了一笔横财!”

  “怪不得哩,我还以为徐义德为我们工人着想哩!原来是刮我们工人,给他自己打算盘啊!”董素娟气愤地说。

  “这个进一储蓄剥削我们太厉害了,工人个个反对。徐义德和酸辣汤看看强制不行了,才被迫取消的。”张小玲说。

  “徐义德就是刮我们工人起家的。”秦妈妈想起当年沪江纱厂的情景,接上去说,“我进沪江的辰光,徐义德还在隔壁厂里当先生哩,借用了隔壁厂里的一个车间,这里摆了几部细纱车,那些锭子数都数过来的,靠我们工人流血流汗,越做越发,从前纺到后纺,扩充了又扩充,买了地皮,盖了新厂房,连仓库也有了,办了沪江纱厂,发了财,又办别的厂,在上海滩上他有好几个纱厂和花行了。你们看看,这些机器怎么来的?都是我们的血汗换来的啊!你们看看,这些弄堂里,不知道倒下去多少姐妹了!徐义德啥活也不做,没有我们流血流汗,钞票会自动跑到他口袋里去吗?”

  汤阿英接上去说:

  “是呀,我们劳动生产,赚了钞票,都上了徐义德的口袋里去了。徐义德的钞票上尽是我们的血汗啊!徐义德屁事不做,只晓得坐汽车,住洋房,一个人讨三个老婆,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花天酒地,整天讲究吃吃喝喝,玩玩乐乐,闲下来了,就动我们的脑筋,刮我们的皮。”

  窗外的乌云慢慢淡薄了,露出蓝湛湛的青天,像水洗过一番,那上面飘浮着几朵云彩,有如雪白棉花一样的柔和。

  “徐义德刮我们的皮,敲我们的骨,吸我们的髓,还把我们踩在脚底下,不拿我们当人看待。”秦妈妈从汤阿英的诉苦里,想起了厂里那些清规戒律,特别是抄身制,越想越气,涨红着脸,说,“对待我们,像是对待贼骨头一样,从来不相信我们工人,每次出厂,要走四个弯弯曲曲的铁栅栏,叫狗腿子对我们抄身,污辱我们的人格,有次,我月经来了,又做夜班,整整站了一夜,累得腰酸背痛,脸色发青。好容易挨到下班,走到厂门口,抄身婆拦住我不准出厂,从上身摸到下身,好像发现宝贝,又见我脸色发青,以为抓到我的把柄了。她指着我的下身,恶狠狠地问:这是啥?我告诉她身上不干净,她哪里相信,硬要拿出来看。我怎么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抽出月经带来呢?这不是有意污辱我吗?我就上去和抄身婆讲理,告诉她的的确确是身上不干净。她还是不相信,硬要看,我一气就把月经带抽出来,往她面前一摆,问她这是啥?是纱?还是月经带?她反咬我一口,说我把月经带冲着她摆,是污辱了她,啪的一下,伸手打我一记耳光。我走上去,也打了她两记耳光。她还要打我,细纱间的姐妹们,相帮我走出了厂门。当天夜里,车间的姐妹们都传开了,余静同志气急了,大家商量,派了代表去找酸辣汤,要求撤换抄身婆,废除抄身制。酸辣汤和徐义德看到工人气愤很大,不得不答应工人一部分要求,换了那个抄身婆,抄身制却没有废除。上海解放了,人民政府下命令废除了抄身制,又改了八小时工作制,我们工人才受到尊重,不再抄身,可以自由出入厂门了。”

  秦妈妈的话说得大家的眼睛里露出愤怒的光芒,想起过去的生活又是气又是恨。这些事,谁不是亲受的?最初大家还是听谭招弟汤阿英诉苦,用旁观者的身份同情她们两个人的悲惨遭遇,秦妈妈以苦引苦,汤阿英又诉到厂里做生活所受的苦,个个都发现自己心里也埋藏着一汪苦水哩,给秦妈妈和汤阿英一引,那陈年积聚在心头的苦水都要从嘴里涌出来了。

  韩云程听到许多闻所未闻的事,使他惊心动魄,万分气愤。他没料到不仅仅乡下地主压迫农民的残酷情形不知道,即连在他身边的厂里这些事,有些他也不清楚哩!他再也不能整天蹲在实验室里了,应该到各处走走看看。他凝神望着窗外的夕阳,感到自己知道的事太少了,懂得的道理也不多,在工人队伍里一比,显得十分落后了。

  汤阿英从秦妈妈的诉苦里,她又想起一些惨痛的事情,她生气地大声说:“工人进厂,哪个不是身强力壮?哪个不是眼明手快?在厂里长年累月的折磨,许多人身体垮了,不是骨瘦如柴,就是面无血色,要么,病倒了,受伤了,有的就死了。和秦妈妈一道来的六个姐妹,病的病了,死的死了,到现在只有秦妈妈一个人留在厂里。就是不死的,像我们这些人活着,谁身上大小没有毛病?赵得宝的胳臂受了伤,永远弯不过来;郑兴发师傅,在清花间做了二十年,天天呼吸飞尘飞花,得了肺病,现在还是带病做拼花。秦妈妈也有不少病,每逢刮风下雨,她身上就酸痛了。徐义德不顾我们死活,不拿我们当人看待,吸了我们的血汗,累垮我们的身体,还要压迫我们,抄身制虽说废除了,拿摩温还骑在工人的头上哩!这次民改,应该把拿摩温取消!”

  张小玲见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汤阿英身上,个个脸上露出愤懑的神情。她站了起来说:

  “姐妹们,你们听见了吗?汤阿英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在乡下,给地主糟蹋;到上海,受资本家剥削!这些苦,这些罪,我们当中很多人都受过。”

  张小玲的话点燃了大家愤怒的火焰,人们从汤阿英的身上看到自己的苦难和悲惨的过去。张小玲进一步说:

  “阿英她们的苦,就是我们大家的苦;阿英她们的仇,就是我们大家的仇。她们的苦难是一个阶级的苦难。她们的苦难,说出我们大家的苦难。我们受的苦难,自己也要诉啊!”

  张小玲的话十分有力,每一句话都打动人们的心弦。汤阿英她们诉的苦水,洗亮了大家的眼睛,经张小玲一指点,回过头去看看自己走过来的道路,谁都有诉不完的苦难。谭招弟和汤阿英一比,觉得自己诉的不彻底,心里还有些苦水没有吐哩。她要学汤阿英那样,把苦水吐尽。郭彩娣想诉方家主人的苦。连在旧社会生活不长的管秀芬也认为有苦要诉:拿摩温动不动就给人吃麻栗子,立壁角①,揩工人的油,给工人脸色看,当资本家的狗腿子,解放前的威风还没有完全打下去哩!应该取消!

  ①“吃麻栗子”即挨打,“立壁角”即罚站。

  郭彩娣举起手来要诉苦,管秀芬举起手来要诉苦,连董素娟这个小女工也举起手来了,许许多多的手都举起来了。秦妈妈的眼睛看花了,满眼都是手,数不清有多少手在她面前摇晃。激昂悲壮的情绪,弥漫了整个车间。

  从窗外反射进来的夕阳斜晖,染红了纱锭,染红了机器,染红了整个车间。浸透了工人血汗的纱锭和机器,给阳光一照,仿佛显出鲜红的斑斑血迹来了。

  无数的手在空中晃动,给夕阳一照,红光闪闪,像是熊熊的烈火,在车间里急剧地跳跃,愤怒地燃烧。秦妈妈看到那些闪着红光的机器,想起和她从无锡乡下一同来的六位姐妹,面孔气的像猪肝,红里发紫。她按捺住心中仇恨的火焰,激昂地对大家说:

  “你们要求诉苦,非常好!现在时间不早了,大家回去先想一下,明天要再开会,诉他个痛快!”

  韩云程坐在小板凳上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见大家举手,也跟着举起手来,但看到大路两边的车子和车子上一堆堆粗纱,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来参加车间小组,听她们诉苦的。怎么好在这儿举起手来呢?他不动声色把手放下,听完秦妈妈宣布明天继续开会,霍地站了起来,迈开坚决的步子,走出细纱间。他没有回试验室,径自到党支部办公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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