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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二


  第四十一章

  张学海谈到汤阿英在朱暮堂家里的生活,一天夜里,忽然发生了一件事……看巧珠奶奶神情不对,又想起汤阿英对他再三嘱咐,便不敢再往下说了。

  巧珠奶奶听得出神,放下手里给巧珠做的棉鞋底,一笃一笃地走过来,等了半晌,还不见儿子说下去,不耐烦地催促道:

  “你究竟说不说?”

  “不是告诉你了吗?”

  “哼,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子吗?”她心里已猜到三分,但没有把握,这么大的事体要弄弄清爽,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呀。

  “讲完了,我不能瞎编。”他怕汤阿英回来怪他嘴不紧,仍想蒙混过去。

  “儿子大了,讨了老婆,养了儿女,把亲生的娘当成外人,有话给老婆讲,也不告诉亲生的娘。再过些日子,恐怕还要嫌我碍手碍脚哩!”

  “你说到啥地方去啦?娘。”

  “你别叫我。”

  张学海让娘几句话说得目瞪口呆,愣在那儿。她不放松,硬要寻根问底,表面上却又不急不忙,怨怨艾艾地说:

  “你不讲,其实我也晓得……”

  “你晓得啥?”他心头一惊。

  “阿英这丫头还会做出啥好事来!”

  “你既然晓得了,我也不必瞒你了。”他对阿英结婚以前没告他这件事,心中十分不满,感到上了阿英的当。他激动地一五一十地对奶奶讲了。

  巧珠奶奶听完儿子的话,回头一想汤阿英近来的情形,忽然发现她身上有许许多多的毛病:原先她不大讲究衣饰的,现在到厂里去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到了厂礼拜更是打扮得漂亮,有时还在头上插一支白玉兰花哩。这成啥个体统!本来她没事总呆在家里,现在像一张喜鹊嘴,到处吱吱喳喳,简直没一个停。不管是女的还是男的,她都和人家谈的来。动不动还要出去开会,一开会就是半天,谁知道她到啥地去开会,是不是真的开会,大可怀疑。反正她的心野了,在家呆不住了,即使人在家里,她那颗心啊,也一定在外边晃晃悠悠。巧珠奶奶把眼睛一愣,她对儿子说:

  “哼,我早看出来了。”

  “你早晓得了?”

  她看儿子有点惊奇,有意点点头:

  “这些事体,瞒不过我的眼睛。”

  “那你为啥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她“哼”了一声,说,“这种事体我说不出口。”

  他见娘生气,不好说下去,也没有办法把话收回来。他从陶阿毛嘴里听到这些事,陶阿毛挑拨说:“诉苦会真好,把见不得人的丑事都说出来,要是我,可没有脸去说这些肮脏话,让别人晓得了,成了话柄,怎么有脸见人?她们说,这是汰脑筋,可是再汰脑筋也没有用,归根到底,还是钞票要紧。没有钞票,脑筋汰的再清爽也没用。汤阿英本来倒不错,现在和张小玲这一帮人混在一道,当女青年团员,啥活动都参加,听说,她还旁听区里的党课哩。你晓得啵?”张学海说这是好事呀,党在培养她,有人还旁听不上哩!陶阿毛见他语气不对,马上改了口,说:“旁听党课自然是好事啊,我有机会也想去旁听哩,只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去。余静同志给我提过两回了,要我去听。我也答应了,到现在还没有捞上时间去。旁听党课参加青年团,都是好事。只是有些人不大愿意去,说青年团是烂泥团,共产党是开会党,只要和党呀团的沾上边,整天跟着团团转,没有一点闲工夫,家里堆成山的事甩下,没人管。听说阿英出去开会,叫你在家里管孩子,这也不像话呀!”张学海的心有点给陶阿毛说动了,同意他的意见,说:“这桩事体倒是有过,最初我不肯,张小玲又再三劝说,我就同意了。到了后来,她出去开会,老要我在家里,心里真不舒服,想想她出去是正经事,也就算了。”陶阿毛耸一耸肩膀,讪笑地说:“你真是个老好人,要是我啊,才不听她那一套哩。为啥男的呆在家里带孩子,女的出去串门子,这不是反常吗?就是你太听话了,让阿英到处跑,现在可好,把丑事都掀出来了,亏你有涵养,要是我的老婆有这些事,我第二天就没脸见人!”陶阿毛对于汤阿英的变化是不满的。上海解放前,陶阿毛对她说啥,她比较听,可以从侧面了解细纱间的一些情况。解放以后,情况变了,最近更不大容易接近了,即使碰到,搭上两句话,她便迅速地走开了。他怕她再变,尤其是汤阿英诉苦的影响,在厂里扩大,说不定谁都细心里话倒出来,那对陶阿毛是不利的。他从管秀芬那里探听出汤阿英诉苦的情形,立刻就在保全部和张学海谈开了。他有意在张学海面前给她下了烂药,用张学海的手拉住她前进的后腿。张学海并没有察觉陶阿毛的用意,相反的,认为陶阿毛真关心他,是个知心朋友。他听到那些谣言,信以为真。同时,陶阿毛还在巧珠奶奶面前挑拨,说汤阿英经常出去,跟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道鬼混,名义上说是开会,实际上谁也不了解她做些啥事体。他又隐隐约约地暗示张学海,汤阿英有好几个男朋友,含含糊糊地把汤阿英说成是一个烂污货。这样的女人在会上能诉苦,私下啥样的丑事体做不出来?他,尽情挑拨,同时故意表示怀疑汤阿英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接着又说无风不起浪,要巧珠奶奶留心汤阿英的行踪。张学海回到家里,闷声不响。巧珠奶奶看他神色不对,问长问短,他回避不了娘一个又一个问题,就把汤阿英诉苦的事说了。现在娘说早知道了,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他更感到受了污辱。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哼,想不到的事体多着哩!”

  陶阿毛说的那些事,大概是真的,连娘也知道哩。他怕娘讲出来给别人听见,但又希望知道阿英还做了啥丑事。他惊愕的眼光对着娘:

  “还做了啥事体?”

  “这个,”巧珠奶奶想起陶阿毛讲的话,把那张有了皱纹的嘴一撇,显出不屑一提的神情,说,“可多哩,她这种女人,啥坏事体做不出来!”

  “简直太可怕了!”张学海暗暗对自己说。他自从认识汤阿英到现在,两个人没有吵过一次嘴,也没有啥事体争执不下,不是汤阿英让他,就是他听她的话。做日班,他们两个人一同到厂里去;她做夜班,也总是按时回来。他从没有发现她有可疑的地方。在厂里很少听到她的声音,就是回到家里来,也不大讲话,更少有人往来,她老是埋头在家里干活,从来不闲着,也很少出去白相。不但张学海称心,连巧珠奶奶也满意,没料到这样的人竟然会有那种事,听巧珠奶奶的口吻,还有些丑事他不知道呢,怪不得陶阿毛也说她哩。人对人不能过分相信了。他不断摇头:

  “真没想到。”

  “天下想不到的事可多着哩,学海,你这孩子,太老实了,看人都往好处想,从来不存小心眼。现在事体出了,可不能再老实了。你倒想想看,平时在厂里,她同啥人常来往?”

  “秦妈妈,谭招弟,郭彩娣,……”

  她认识这些人,全是女的,不满意他的回答:

  “这些人,我晓得,还有啥人?”

  “余静,赵得宝,张小玲……”

  “张小玲?”她听到这三个字立刻引起了注意,埋怨地说,“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丫头吗?我想,一定是她,把阿英带坏了。本来么,她在家里很安心,就是这个丫头来勾引,出去参加什么团日党日,男男女女混在一道,打打闹闹,吵少嚷嚷,像啥样子!日子久了,阿英不变坏了,才有鬼哩!我就不赞成她出去开会,参加活动,我看过做厂的人千千万,哪个像阿英那样的?”

  “现在做厂和从前不同,”他心里想陶阿毛说的大概不是谣言,连娘也知道了。他嘴上却说,“别的人也参加活动。”

  她不大了解究竟该不该参加活动,反正汤阿英出了事,那么,汤阿英的一切举动都不对。她越说越认为自己有理,指责儿子道:

  “别人参加活动,一定不像她。她坏到这步田地,你,你还给她说好话?”

  他没有回答。她见儿子不吭气,大概儿子也知道阿英在外边做了丑事,可见自己的理由充足,越发相信陶阿毛对她说的话了,说:

  “我看你啊,叫人把你卖了,你还以为人家带你出去白相哩!”她进一步说,“这样的女人,你今后别理她!”

  “娘,阿英她……”

  “你别给我罗哩罗嗦,你好意思,我可没有脸见人。我们张家再穷,也要有个志气……”

  “那是过去的事……”他一看到娘的两只眼睛凸凸的,好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似的,就不敢往下说了。

  “你哪能晓得她现在不?戴了绿帽子,还坐在鼓里哩!趁着新村里没人晓得这件事,让她回乡下去,省得吵翻了脸,大家没有光彩!”

  他后悔不该把汤阿英诉苦的事告诉她,可是现在没有办没收回了。他生怕汤阿英回来,娘真的给她说,就不好办了。

  正在这紧要的关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歌声: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

  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歌声越来越近,歌唱完了,余音袅袅。

  接着巧珠一蹦一跳地走进了屋子,一头扑到奶奶的怀里,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报喜似的叫道:

  “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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