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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二十七



  第五章

  早晨,太阳刚刚照到最上一层玻璃屋顶上,号子里的犯人早已起床了。段振立拿着那串钥匙走到每个号子门前,把铁锁打开,犯人陆陆续续走了出去,徐守仁跟在大家后头,出去放风了。

  一走出大铁门,他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从来没感到空气这么好,也没感到多么需要。在号子里闷久了,觉得院子里的天地广阔的多了。他抬头望着蓝蓝天空上的白云冉冉地飘动着,多么自由自在呀!一阵麻雀唧唧喳喳地啁啾着,展开两个翅膀高高兴兴地在天空飞翔。他心里十分羡慕,要是自己也有两个翅膀,马上便可以飞回家里去了。他看到院子四周高大的红墙,又显得院子狭窄,犯人在这里面也显得矮小,就是有两个翅膀,仿佛也飞不出去。他跟在别人屁股后头,一步步走去。段振立走在前面,贴着高大红墙脚下走成一条线,慢慢形成一个四方形。

  徐守仁留心看每一个犯人的面孔,没有一个认识的,那号子里怎么听到熟悉的声音呢?走了两圈,他没有发现一个熟人,心里好不纳闷。他回过头去,向身后仔细一望,看到不远有一个人,差点要叫了出来。那个人向他摇摇手,指着前面的看守。他会意地点了点头,忍不住还是低低叫了一声:

  “舅舅!”

  他很奇怪怎么在这个地方碰到朱延年,想过去和舅舅谈谈,问个明白。前头的人脚步不停,他不好站下,舅舅又对他摇手,只好跟着大伙走去,他眼睛看着段振立,真想钻个空子,站下来谈个畅快。舅舅就在这里,眼睛睁望着,不能接触,多么别扭呀!走了没两步,朱延年跳过前面人,走到徐守仁的背后,一边走着,一边小声的问:

  “你怎么也来了?”

  “天晓得!”他想起了看守和娘都知道他为啥被捕的,娘不说,看守还不会告诉舅舅吗?他补了一句,“他们说我偷了别人的自行车。”

  “偷了别人的物事?”朱延年认真望了他一眼,仿佛不相信走在他前面的就是外甥,但看那架势,虽然和自己一样,穿着一身灰布的犯人棉衣,但他头发乌而发亮,高高隆起;那身黄皮茄克也是闪闪发光,脚下的黑漆皮鞋更是亮晶晶的,肩膀右边高左边低,走起路来一摇一耸,分明是徐守仁,丝毫不错。徐守仁怎么会偷人家的物事呢?他给外甥打抱不平,说,“别人诬告你,你可不能承认。你不承认,法官对你没有办法。

  好人总是受人欺侮的。

  ”“唔。”

  “我也是受人欺侮的,说我有五毒行为。我做我的生意,将本求利,有啥五毒?人家要说,我有啥办法!”

  徐守仁同情地望了舅舅一眼。他不大和舅舅往来,不了解福佑药房的内幕,只听说舅舅给关进监牢里,不了解具体情况。他困惑地问:

  “有五毒也没啥关系,老头子也有五毒,坦白坦白就过关了。你为啥给抓进来呢?”

  “我哪能和你爸爸比?他是上海滩上的红人,有多大的五毒也不要紧,政府会照顾他的。”朱延年想起被捕那天,徐义德翻脸不认人,公然主张政府逮捕朱延年法办。这像啥闲话!他看到外甥也关进来,幸灾乐祸,徐义德也有今天。他想不理睬徐守仁,看看他的笑话。想到他刚从外边来,一定知道不少事体,说不定还要借重他,他就按捺下心头的气,现出关怀他们的神情,说,“你爸爸他们好吗?”

  “老头子过了关可开心啦,经常往厂里跑,一会忙生产,一会忙民改,没一天闲着,在家里就别想看到他的影子。”

  “当然啦,红人么,怎么能闲着!”

  “他经常请客,花多少钱也不在乎,就是和我计较,多给我一块钱也不肯,害得我吃官司。——我不晓得他留下那些钱做啥?死了能带着钞票去见阎王吗?”

  “说的是呀,有钱的人总是吝啬,有时连给人担个保都不肯。”朱延年听了外甥的诉苦,心里得到一种安慰,姐夫不但对他这样,对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可见得不满意他是有理由的。他和外甥谈得很投机,觉得像他这样年纪轻轻也吃官司,并且娘老子有的是钱,一生一世也用不完,又是独生子,实在是太冤枉了。他走上一步,亲切地问外甥:“娘晓得你关进来吗?”

  “我是从家里抓来的。”

  “只要家里晓得就好了,他们在外边一定会想法子的。你顶多是个嫌疑犯,关两天就可以出去了。”

  “不,”徐守仁差点要讲自己确实偷了自行车,看到前前后后那些人仿佛注意听他们讲话,不好意思说出来,改口道,“希望早点出去。……”

  放风完了,段振立把犯人带进了牢房,关上铁门,开过早饭,每个号子的门又给锁上了。徐守仁坐在号子里,正愁没有问舅舅住在啥号子,忽然听到隔壁墙上有人嘭嘭敲了两下。他对着墙望了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半晌,墙那边又嘭嘭敲了两下。他好奇地走过去,侧着耳朵,冲着垩白的墙凝神地谛听,又是嘭嘭两下。他屈起右手的食指,也对墙嘭嘭敲了两下。那边人应了。听到低微的声音:

  “守仁,你听见我说话吗?”

  “听见,舅舅,你就住在隔壁?”

  “唔,忘记告诉你了。”

  “真没想到,昨晚就听见你讲话的声音哩。”

  “我们可以多谈谈。老段吃饭去了,现在弄堂这边没有人来。”

  “没有关系吗?”他不了解监狱里的生活规律。

  “当然没有关系,就是听去也不怕,我同他们都是老朋友了,谁不晓得我朱延年。”

  “你在这里也很出名?”

  “关了好几个月了,人头当然混熟了。有些人你慢慢也会认识的。”

  “那很好,要靠舅舅给我介绍介绍。”

  “这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朱延年刚才在院子里不方便多说话,吃过饭,是个空隙,敲墙找外甥,急于想了解福佑药房的情况,生怕话题岔开,马上问道,“你到我家里去过吗?”

  “去过。”

  “和娘一道去的吗?”朱延年料到姐姐一定不会把他忘记。

  “和朱筱堂。”

  朱延年大吃一惊:

  “他也到上海?”

  “他在无锡管制劳动,请假到上海的。”

  “怎么想起到我家去呢?——我和哥哥多年不往来啦。”

  “他想讨还你欠大舅舅的五条黄鱼。”

  “五条黄鱼?”朱延年在墙那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个劲盯着墙望,仿佛想穿过墙来问个明白,焦急地说,“你舅母怎么说?”

  “舅母不认账,说是不晓得这回事。”

  朱延年松了一口气,眼光从墙上收了回来,不满地说:

  “我们兄弟俩的账谁也算不清,我确实借过五条黄鱼,可是哥哥过去用我的钱,算起来一百条也不止。乡下的地,照道理讲,也应该有我一份,他还有笔据在我手里哩。不过,乡下已经土改了,我也不提这桩事体啦。好歹是兄弟么。筱堂这小畜生,不念旧情,叔叔关在提篮桥,到了上海,不来探望我也就罢了,还要到我家里讨五条黄鱼,这个没心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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