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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九十一


  “这倒说的过去。”唐仲笙点点头,说。

  徐义德对于公私合营没有经验,也没有知识,金懋廉讲的一套他驳不倒,可也不信服。他说:

  “私营行庄本来就比较简单,要是工业方面合营起来,我看问题要复杂得多了。”

  马慕韩见金懋廉讲的还没有说服徐义德,潘信诚更不必提了。他觉得徐义德虽然参加过星二聚餐会,又和他们常在一道,开始和市里首长有些接触,但是进步还是很慢。他真想当面开销他几句,又抹不下这个脸来,只好委婉地说:

  “公私合营是一条到社会主义的必经道路,迟早要走的。大潮来了,不跟着潮流走,想单独留在岸上也可以,是不是划算,只好由各人自己考虑去了。我不过是把中央的精神谈谈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徐义德了解马慕韩这一番话主要是回敬潘信诚的。他不必代别人顶回去,闪在一边,拿起咖啡来喝,面孔对着潘信诚,做出在思索马慕韩讲话的神情。

  潘信诚深深感到刚才有些冲动,话说过了头,没法收了回来。马慕韩这次上了北京,和政府越发接近了。在座虽说没有一个党和政府方面的人,但是慕韩如果不小心,啥辰光漏出句把也很难保险。他本想让徐义德先挡过头阵,然后他再补充两句。不料铁算盘沉默不语,他只好亲自出马了,不露痕迹地说:

  “对于私人资本向国家资本主义方向发展,我们这些人经常接近党和政府首长,政策了解得比较透彻,当然没有问题。过去,我们做人,就是一句话:难为子孙贤。现在的时代,对自己的子女不要顾虑了,都有国家照顾,那财产观念就没有大问题了。潘家的企业都放在柜台上,藏也藏不了,啥辰光公私合营都可以。我们担心的是一般工商业家,他们可能想不通。”

  徐义德的眼睛里露出钦佩的光芒:潘信诚究竟是与众不同,这一番话说得多么天衣无缝,又多么干净利索!他连忙接上去说:

  “信老的话对极了。我们这些人没有问题,怕的是一般工商界。这是一个艰巨的工作,要我们好好去努力,才能打通他们的思想哩!”

  “只有我们弄通了,才能打通别人的思想。”

  徐义德感到马慕韩这话很有分量,虽然不是指他一个人,但是对着他说的,没法再闪在一旁,只好说:

  “这还用说。”

  “中央首长早就料到了,”马慕韩说,“讲工商界当中可能有些人会有顾虑的,要好好进行教育。要有步骤,首先是对大型的,对中小型的要稳定他们,注意研究,总之要水到渠成。”

  宋其文点头赞成马慕韩的话,愉快地说:

  “毛主席指出了我们的前途,又给我们安排了广阔的道路,真如父亲指点儿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国家资本主义分三级形式,又有步骤,又是稳步前进,想得真妙。我活了几十年,真正高兴还是头一次。”

  “过去一次也没有高兴过?”冯永祥歪着头表示不相信。

  “不是没有过,真正高兴的确是这一次。阿永,你没吃过旧社会企业破产的苦头,你不了解那个滋味。现在我们自己有了出路,国家也有了远大的前途,眼见中国工业化在开步走了,你不高兴吗?”

  “我高兴极了,再高兴也没有了。”冯永祥似笑不笑地说。

  “阿永究竟不同,问题看得清楚,眼光也远。”宋其文表面满意冯永祥赞同他的看法,心里却看不起冯永祥。

  “提起永祥兄,我们只有佩服。”潘宏福不甘寂寞,又不敢多说。

  “阿永常和首长接近,对中共的政策了解得既深且透,我们哪能和他比哩!”江菊霞一眼眇到潘信诚注意她讲话,马上又收回来说,“他在我们年轻一辈当中是个尖儿脑儿。”

  潘信诚想批驳宋其文和冯永祥,想到马慕韩今天的神气不对头,话到了嘴边,又忍住了。他的眼睛望着正面墙上的那幅简易太极拳图表,没有做声。冯永祥指着江菊霞说:

  “我们两人可以来个三级跳。”

  江菊霞愣住了:

  “阿永又开啥玩笑?我也不是运动员,怎么来个三级跳呢?”

  “我和你都是无产无业,可以越过收购和加工定货,一步跳到公私合营,这不是三级跳叫?我们无产无业,对社会主义改造,有啥不高兴的呢?”

  宋其文听了冯永祥最后一句话,心头一怔:想不到这么大年纪的人又上了后生的当。他不胜感慨地抚摩着那一把胡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潘信诚的眼光从图表上转到宋其文的身上,笑了笑,可是没有吭气。冯永祥的话勾起了柳惠光的心事,他忧心忡忡地说:

  “不管是一级跳还是三级跳,工业总算有了一条出路,就是我们商业,真是一言难尽了。”

  他感到商业前途缺缺,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凉咖啡,拿着杯子六神无主地发呆。金懋廉叹了一口气,说:

  “商业确是困难,我想不外三个前途:公私合营是少数,转业比较困难,淘汰的可能占多数。目前消息不能传出去,传出以后,波动一定很大,因为商业资本家本来已经疑虑多端,猛然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更消极了。”

  “懋廉兄说得对,银行方面最了解商业的行情。私营商业,除了首长以外,恐怕很难谈。”唐仲笙伸了一伸腰,挺着胸脯,显得他其实并不比一般人矮,说:“就拿卷烟业来说,上海有多少烟纸店?谁也说不清。公私合营吗?太小了;转业吗?资金在哪里?诚如懋廉兄所说的,只有淘汰的前途了。”

  冯永祥抓住这个机会,挑拨地说:

  “假如我是私营商业资本家,听到这消息,一定消极,因为眼见前途就要完蛋啦!”

  砰的一声,一个白瓷杯子掉在油光发亮的黄杨木的地板上,打个粉碎。杯子里的咖啡流了一地。大家的眼光都望着柳惠光。他吃了一惊,讷讷地说:

  “只顾听大家讲话,我想拿根烟抽抽,竟忘记手里还拿着杯子哩。”

  “商业前途还没有完蛋,惠光兄的杯子可完蛋啦!”

  柳惠光没有理冯永祥的俏皮话,脸色白里发青,弯下腰去,在拾碎瓷片。

  江菊霞说:

  “惠光兄,小心划破手。别拣了,等一歇,我叫工友来打扫。”

  “也好。”他把已经拣起的两片放在面前的矮茶几上,脸色变得微红了,掏出一块雪白的细纱手绢,不断地在揩手,好像他那只手永远也揩不干净似的。

  马慕韩应冯永祥和潘宏福他们的要求来谈谈,借此机会在少数骨干分子当中先打通打通思想,看上去很不容易。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资本家究竟是资本家啊;也在他的意料之外,冯永祥这些人居然也充满了抵触情绪,这就很难了解他和政府首长接近程度的深浅了。过去,他总是俨然代表政府在开导工商界,今天却和以往完全相反,比有产有业资本家的抵触情绪还大哩。是不是因为这次全国政协常委扩大会议没有请他出席呢?不管怎么样,他今后在工商界活动,少不了要依靠这些朋友。潘信诚说,“不要做别人的蛔虫,”冯永祥说,“不要以先进代替落后,”都是话里有话,自己不能离他们太远,不然,就要失去工商界的代表性。有些话不必由自己说尽,政府首长会报告的;对工商界传达也有史步云这些老老去做,何必自己出头哩!他很同情柳惠光关心利华药房。他说:

  “这次中央首长再三再四地说了,要自愿,要稳步前进,要做到心悦诚服。大家有啥意见,过两天市委统战部要邀请工商界和民主党派代表座谈,由史步老传达北京会议的情形。

  那时大家可以把意见尽量提出来。”

  冯永祥听了这消息当时沉下了脸,觉得市委统战部没有把冯永祥放在眼里,这样大的事竟然没有通过冯永祥和工商界老老们商量,那不是过河拆桥吗?现在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有些事直接找工商界,显得他在工商界的地位没有过去那么重要了,幸好工商界一些重大的事情大半还是通过他的手和党与政府首长商量。他要给市委统战部一点颜色看看,那些小干部算啥?要找冯某人,冯某人还不看在眼里哩。冯某人要同市委和市府首长往来。但在工商界朋友面前又不能显得和市委统战部太疏远了。他说:

  “市委统战部曾经和我商量了这件事,是我提出来要先请少数人座谈座谈,听听意见,不要一下子推出去,那会引起工商界很大的波动。大家有啥意见,都可以在座谈会上提。”

  徐义德感激涕零地说:

  “永祥兄处处都为我们工商界着想。”

  “我不过为各位效犬马之劳。诸位大老板有事,尽管吩咐小的便了!”

  冯永祥站了起来,双手拍着,笑嘻嘻地向四面八方拱了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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