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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三


  第五十四章

  徐义德轻轻把书房的门关上,走到写字台前面坐下,安静地喘了一口气,面对一叠印着公私合营沪江棉纺厂红仿宋字的信纸,皱着两道浓眉,在细心构思。他嘴里喃喃地念着“认清社会发展的规律,掌握自己的命运”,反反复复念着这两句。上海滩上纺织业的前辈,聂云台的面影出现在他的眼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因为帝国主义忙着打仗,互相争夺,顾不上日用工业的发展,更顾不上中国市场。中国民族工业有了一些发展,聂云台经营的纱厂也得到一些发展,并且创办了中华纺织厂,发展民族工业的梦想在他面前展开了美丽的远景。他精心规划,惨淡经营,买了地皮,建筑厂房,还向外国定购了纺织机器……没有多久,大战停了,帝国主义经济侵略的力量,卷土重来,占领了中国市场,挤垮了许多民族工业,大中华纺织厂不得不宣告破产了。聂云台美丽的远景只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他对自己说:

  “那辰光工商界怎么会认清社会发展的规律?又哪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哎,聂云台,多少个聂云台在上海滩上倒下去了……”

  书房的门忽然半开了,大太太胖胖的脸蛋伸了进来,惊奇地低声问道:

  “你和啥人在讲闲话?”

  “我看我和谁讲闲话?”

  大太太悄悄地把门打开,慢慢走了进来,向书房巡视了一下,寻找和他讲话的那个人,困惑地问:

  “我在外边明明听见你和人讲话,怎么人没有了呢?”她在楼上念完了最后一遍经,想起他还没有睡,特地下楼来看看他,不料走到门口听见他和人讲话,心里忍不住生气了。她想一定是林宛芝这骚货在书房里,他要大家今天晚上不要打搅他,原来是和林宛芝在一道哩。她于是悄悄推开书房的门。

  “那是我变戏法把人变走了。”

  “你的花样经多的很,谁晓得哩。”

  “告诉你们别来打搅我,我今天晚上有事,你为啥又来了呢?”

  “我想你今天晚上有事,一定忙得得晚,应该吃些点心,特地问你要吃点啥。怎么狗咬吕洞滨,不识好人心呢?”

  “我不吃,做做好事,你去睡吧。”

  “要是饿呢?”

  “我不会饿,上楼去吧,别再扰乱了。”

  “啥辰光扰乱你的?别把好心当做驴肝肺,阿弥陀佛。”她走了,轻轻把门带上,说,“你忙吧,别乱怪好人!”

  徐义德从大太太的背影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往事。那时,他和两个好朋友一同到上海一家纱厂里当练习生,每个月领两块钱的工钱。其中一个就是裘学良。另外一个从小工做起,以后升做技工,当了老师傅。他一生做了三十年工,现在已经年老退休了,生活还是十分清苦,要不是解放后有劳保条例,说不定已经饿死在马路上了。裘学良一直跟着他,慢慢当上了沪江纱厂的厂长,是他创办沪江这份企业的得力助手,因为操劳过度,得了肺结核,一直在家里休养,靠厂长的工资维持着生活。他一直关心裘学良的生活,这次合营尤其替裘学良担心,幸亏余静掌握政策,保留了原薪。他自己呢?沪江纱厂的总经理,拥有不到十万的纱锭,还是几个纺织企业的大股东。企业合营了,他是私方代表,并且还是合营企业的总经理,现在又是上海市人民代表。同样是三个练习生,却有不同的遭遇,目前的处境又大不相同。这是为啥呢?过去,他总以为是凭自己的本事,依靠资金和智慧才在纺织业闯出一个局面来。刚解放的辰光,他一听别人讲“资本家”和“剥削”这些名词,感到非常刺耳。啥剥削不剥削,没有他的资金,怎么能够造厂房买机器?要是他不动脑筋,花心血,哪里有沪江纱厂?没有沪江纱厂,厂里工人靠啥生活?棉纱棉布从啥地方来?他创办了这爿厂,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渡过了多少难关,沪江才能发展到现在的规模。怎么说是不劳而获呢?正是因为他多劳,而且自命又善于劳,才能获得这样的发展。这次在北京出席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第一届执行委员会第二次会议,听了中央首长的报告,特别是毛主席的指示,他像从梦一般的境界里苏醒过来了。他如同一个失明多年的盲人,忽然获得了光明,重新睁开了双眼,这才看清周围的事物。同样是一个三十年前的小工,他为啥单靠两块钱一月的工钱会有这么许多的资产呢?另外一个好朋友没有这么许多资产,连裘学良也没有这么许多的资产啊!如果不是剥削而来,从啥地方来的呢?用资金买机器造厂房,没有工人的劳动,啥地方有资金?有了机器和厂房,没有工人劳动生产,原棉自己会变成纱吗?纱自己会变成布吗?没有棉纱,利润怎么来呢?好比剥笋,一层层剥到最后,他看清了是工人养活了他。他不是勤俭创业,而是剥削起家。如果他不剥削,他一定走上从小工到老师傅的道路,顶多也不过是另一个裘学良,而裘学良也是他剥削起家的助手啊!想到这里,他听到“资本家”和“剥削”这些名词也不那么刺耳了。

  书房的门有人砰砰敲了两下,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以为又是大太太来打搅了,便怒不可遏地对门口叫道:

  “你还没有上楼?要是睡不着觉,可以再念遍经,请你别吵,好啵?”

  “爸爸,是我。”

  “谁?”他没有听清楚门外的声音。

  徐守仁怯生生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白玉也似的瓷碟子,里面装了满满的蜜饯无花果,手有点儿颤抖,碟子一上一下地摇动着。他站在门口,不敢向里面迈步子,等了一会,望着他说:

  “娘叫我送点无花果来。”

  “做啥?”

  “怕你夜里饿。”

  “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子,饿了,自己不会吃?你今天功课做了没有?你现在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再不用功就晚了。”

  徐守仁高中毕业,去年考进了复旦大学经济系,每学期考的成绩不是五分就是四分。他深深感到再不把书念好,真的晚了。除了学校规定的功课以外,他还努力看报纸,看杂志,看课外的书,好像要把过去荒废了几年的学业补偿过来。

  听了爹的话,他受了委屈,辩解地说:

  “早做好了,不信,我上楼拿来给你看。”

  “做好就行了,我不看你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你为啥还不睡呢?”

  “娘叫我送这个来的。”他的左手指着碟子。

  “我叫你今天晚上别来打搅我,你忘了吗?”

  “没有。”

  “你为啥听娘的话,不听我的话呢?”

  徐守仁没有回答,半晌,才说:

  “这是蜜饯无花果,味道很好。”他轻轻走过去,放在写字台上。

  “你喜欢吃无花果,你拿去吃好了。”

  “你要是饿了呢?”

  “我说不要就不要,你给我拿走,别再打搅我了。”

  “娘……”

  “娘又怎么样?听我的话,快滚!”

  徐守仁只好把蜜饯无花果原封不动地拿去了。

  这个徐守仁走了,另一个徐守仁,穿着花衬衫和小裤管裤子,烫着飞机头,看起人来贼眉贼眼,两只大拇指勾在裤子的口袋里,肩膀不断一耸一耸的,在他面前出现了。想到另一个徐守仁,真叫徐义德日夜不安,时刻操心,担忧他能不能继承父业。看到他一脸横肉,竖眉瞪眼,不是动刀就是玩枪,就不敢往下想了。二十年前,棉纺业有一位百万富翁死了,留下了两个儿子,把家财挥霍得干干净净,弄得两手空空,靠借债过日子,生活一天比一天艰难。他怕徐守仁将来难免要走上这条悲惨的道路。幸亏提篮桥监狱和政府的管教,另一个徐守仁消逝了,现在的徐守仁是一个规规矩矩用功读书的大学生了。学校的教育强过他在家里管教十倍。他再不必为孩子担忧了,前途也有了保障,毕业以后,国家会统一分配适当的工作。他脸上露出安慰的笑容。

  静悄悄中,砰的一声,书房的门给推开了,朱瑞芳怒冲冲地走到写字台前面,两只眼睛的光芒像是两道宝剑,寒光逼人,叫人见了不禁要打哆嗦。她盯着他看了一阵,大声吼道:

  “你这是做啥?”

  他看到她那股神气,不禁愣住了:无缘无故发这么大的火,为了啥呢?他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懑,冷静地问她:

  “你这样做啥?”

  “你自家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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