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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八


  第六十章

  汤阿英一走到女工单身宿舍的门口,揭开白布门帘,管秀芬笑嘻嘻地把她迎了进去,边走边说:

  “你选择这地方真好。董素娟她们这个房间的人,这礼拜都做白班,她把钥匙交给我了。”

  “你不是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谈吗?你怕人打搅,又怕人晓得,这地方正合你的心意。”汤阿英看两边重叠的床上没人,临窗放着一张长方形的三屉桌子,左右各放着两张小凳子,董素娟临走以前特地打了一壶热水瓶开水,还在两个玻璃杯里放了茶叶。

  管秀芬泡了茶,送了一杯给汤阿英,说:

  “先坐下歇一歇,喝口茶。”

  汤阿英坐在小木凳子上,管秀芬也在三屉桌子那边的小木凳子上坐下。汤阿英喝了口茶,问道:

  “你最近想得怎么样?”

  那天,陶阿毛给抓到公安分局,管秀芬第一个离开工会办公室,无精打采地走出厂门口,不知不觉地向周家桥那个方向走去,看到苏州河静静地在流,才恍然想起走错了方向,怎么走上回家相反的道路呢?她掉转身子往回走,搭上公共汽车,赶回家,饭也没有心思吃,倒在床上,蒙头便睡。可是她哪里睡的着,虽然闭着眼睛,在动脑筋,思潮起伏,怎么也平静不下来。陶阿毛的事体,亲眼看见,这还有啥怀疑的?具体细节当时还不清楚,但没有犯罪,不会逮捕。何况还上了手铐,罪行一定严重,余静和汤阿英她们,在她心目中具有崇高的威信。她们亲自处理的事体,不会有错。陶阿毛究竟犯了啥罪呢?要是别人,她早跟着到工会办公室里面去了,这是陶阿毛,厂里人,特别是细纱间的人,谁不了解她和陶阿毛轧朋友不是一天了,在一些人眼里早在等候吃他两人的喜糖了。她从未承认,但也没有否认过。少女羞涩的心情,使她不好意思走进工会办公室。她和陶阿毛的特殊关系,也叫她不能到工会办公室,影响他们谈问题,自己的地位也不好处。她只能和拥挤的人群一样,在办公室门外看事态的发展。没有多久,看到区公安分局的两个公安人员来了,走进办公室,她心头一愣,觉得形势不妙,预感到有啥不幸的事体要发生了。两个公安人员走出办公室,接着汤阿英出来了,她带他们到清花间去了。一部分群众跟着去了。管秀芬也跟着去了,她稍为安静一点,料想事体不一定像她预感那样。她看到汤阿英向公安人员指指点点,公安人员一边点头,一边四下观察,看看门口扑灭火器的位置,距离,又到机器旁边望望,并且拣了一块湿漉漉的熏得焦黄的棉花,放在鼻子面前一闻,然后又选了一块烧了一半的棉花闻了闻,手里拿着两块棉花,又在清花间四边望望,特别注意研究了清花间往来的大门。好像要从大门的路上发现谁的脚印似的。汤阿英领着两个公安人员边走边介绍当时情况,管秀芬只见她嘴动,却听不清说些啥。公安人员边看边点头,很少说话,观察的却十分仔细。

  汤阿英领着公安人员看过现场,回到工会办公室,管秀芬也随着人群回到办公室门口,在等候里面的动静。

  公安分局的一辆吉普车开到工会办公室门口,两个公安人员押着陶阿毛从里面走了出来。陶阿毛双手放在胸前,上了手铐。他先进了吉普车,随着公安人员也上了车,吉普车立即开走了。

  陶阿毛和公安人员的面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虽然闭着眼睛,躺在被窝里,仿佛也看得十分真切,丝毫不容怀疑。

  第二天,她没有上班,请了病假,躲在家里发呆,往日少女的骄傲的笑容消逝了,伶俐的口齿沉默了,逞强好胜爱讨别人便宜的兴致丧失了。她变得多愁善感,像一个孤僻的人,怕碰见任何人,即使见到了人,她也不理睬。这个晴天霹雳给她的打击太沉重了,没想到陶阿毛是这样一个坏人,而她竟然爱上了他!她的美丽的理想破灭了!原来这不是理想,也不美丽,而是丑恶,羞耻,使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她在家里整整躺了一天,啥地方也不去。可是不能老在家里躺下去啊,再不上班,细纱间的姐妹一定奇怪,管秀芬这个活跃的少女,怎么忽然生病不起床?假如来看她,发现她没有病,她怎么对人说呢,而且不能永远不到厂里去,不见那些人。她强打起精神,第三天,像往常一样,到细纱间做生活了。大家都关心她的健康,郭彩娣问她是不是真好了,身体不舒服,可以再休息两天。董素娟要她到厂里医务所去看一看,拿点药吃。张小玲叫她别上班,等病好了再来……这些热情的关怀使她十分感动。特别使她感动的是汤阿英。

  汤阿英听说她来上班了,特地放下手里的事体,到车间来看她,摸摸她的额头,亲切地问:

  “真好了吗?”

  “真好了。”

  “你不要担心厂里的生产,身体要紧,别病倒了,我看你脸色不好,有些苍白,精神也差,一定没有完全好,还是回去休息两天好。”

  “我在家里待不住。我好了,可以上班了。”

  汤阿英又摸摸她的额角头,看看她的舌苔,按了一按她的脉门,像个医生一样问这问那,使她几乎回答不上来,只是含含糊糊地说:“差不多,”“没啥不舒服。”……汤阿英问她:

  “胃口怎么样?”

  “不想吃物事,也不晓得饿。”

  “一定受了凉了,胃口不好,也要吃点,否则身体支持不住的。”

  管秀芬轻轻点了点头。汤阿英走了,一转眼的工夫,却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包饼干,送给管秀芬说:

  “你身体不好,一定不想吃油腻的物事,吃点饼干,清爽点。你要多注意身体,别累坏了。有事,随时可以找我,想回家休息,我可以给你请假。”

  汤阿英这样对她关怀,又这样热情亲切,如同她的亲姐姐一般,使她心里感到温暖,得到无上的安慰。她以为细纱间的姐妹一定看她不起,没想到大家对她这样关怀,特别是汤阿英这位工会副主席真是关怀到无微不至。她要努力做好记录工作来回答汤阿英她们热情的关怀。

  约摸过了一个礼拜,汤阿英找管秀芬到工会办公室谈谈,告诉她陶阿毛的问题十分严重,组织上掌握他的材料很多,嫌疑极大。

  管秀芬听到后来,简直不相信她的耳朵了。这太可怕了。她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但这是汤阿英亲口对她说的。她亲耳听见的。顿时一副杀人不眨眼的青面獠牙的丑恶的凶相在她面前出现,这就是那个满面笑容,态度和蔼,待人热情的陶阿毛吗?一张画皮,两副面孔。她过去看到的是画皮,现在看到的是真相,是陶阿毛的本来面目,一股阶级仇恨的激流从她心田涌起,恨不能抓住陶阿毛把他打个皮开肉绽!她气得脸色铁青,牙齿咬着下嘴唇,悔恨交织在一起,啮着她的少女的心房。半晌,她的嘴里才迸发出一句话来:

  “我上了他的当了!”

  “像陶阿毛这样的坏人,在我们工人队伍里隐藏很深,不是短时间可以发觉的。他用各种伪装迷糊我们,用甜言蜜语欺骗我们,用小恩小惠拉拢我们,还用伪装进步,工作努力麻痹我们,一时对他的面目认识不清,并不奇怪。我最初也只是觉得他的形迹可疑,言语出奇,对人无缘无故亲近,而且热情过分,好像有啥不可告人的目的,一时又抓不到他的把柄。我向余静同志和秦妈妈汇报了。余静同志站得高,看得远。她早就察觉他的行动诡秘,虽说他很积极,但都是假象,暗中注意他,没有对群众讲。她向区里做了汇报,杨健同志也知道了。”

  “陶阿毛这个坏蛋落网了,真是大快人心。”

  “他的面目还没有完全暴露,他的罪恶活动要进一步调查。”汤阿英事先了解管秀芬的家庭情况,她的历史是清楚的,她和陶阿毛往来,根据群众的反映,也只是轧个朋友,希望将来结婚,没有发现其他问题。她可能了解陶阿毛一些情况,但在陶阿毛假象的掩盖下,当时不容易看清。汤阿英现在把陶阿毛的画皮揭开,让她看清陶阿毛的真正凶恶面目,好帮助她回忆陶阿毛过去一些活动的真正目的。汤阿英说:“你和陶阿毛比较接近,可以回忆回忆,向组织上揭发陶阿毛的罪恶。”

  “好的……”

  管秀芬正要说下去,郭彩娣走了进来,一见了管秀芬,安稳地坐在写字台旁边,闷声不响,便高声说道:

  “今天怎么老老实实坐在这里?”

  “我啥辰光不老实?”

  “表扬你,又不高兴。”

  管秀芬觉得郭彩娣在刺她,便顶了一句:

  “我不要你表扬,我也没啥值得表扬的!”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郭彩娣嘻着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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