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现代文学 > 聂华苓·桑青与桃红 >  上一页    下一页


  “老史,”我顿了一下,望着手里的玉辟邪,拇指那么大,一个翅膀缺了口。“我不想到重庆去了。我想回家。”

  “没出息,这一路的惊险把你吓住了?”

  “不是。”

  “就是刀山你也得上呀!知道吗?你偷跑的事现在一定传遍了恩施城!你回去了还有好日子过吗?你妈妈也不会饶你呀!她无缘无故都会借酒发疯,把你的脚后跟打得皮破血流;现在你和我一起跑了。她岂不要你的命!”

  “她也不至于那样吧!我一离开家,就不再恨她了。再说,我还有爸爸。爸爸对我总是很好的。”

  “小桑,你别生气!你爸爸也算个男人吗?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爸爸连个老婆都管不了,由她作威作福,他就戴着一顶绿帽子在书房打坐!那也是男人吗!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不是个男人呀!”老史笑起来了。“你自己说的,你爸爸当军阀时候打仗伤了要害……”她笑得说不下去了。

  “老史,那个没有什么好笑的。”我顿了一下,摸弄着玉辟邪。“我总觉得……”

  “总觉得有罪,对吗?”

  “恩。我走的时候把这块玉偷走了。爸爸一定好伤心。”

  “兵荒马乱,珠宝也不值钱了。何况还是一块破玉?”

  “这可不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呀,老史!这块玉是我曾祖传下来的。辟邪本是古代坟前的石兽,用来驱鬼避邪。曾祖是个独子,生得单薄,从小就戴着这块玉,一直活到八十八。他死的时候嘱附玉辟邪传结爷爷,不要用来给他陪葬。爷爷也是个独于,一辈子也戴着这块玉,活到七十五,又把这块玉传给爸爸。爸爸又是个独子。他把玉辟邪当表坠子,我总记得他穿一身白纺绸褂裤的样子;德国金壳子表在一边口袋里,玉辟邪坠子就在另一边口袋里,中间吊着金链子,和白纺绸袖子裤子一起摔呀摔的。他没事就把玉辟邪从口袋里摸出来,捧在手里揉着揉着,一块玉都给他揉活了。我望着他那样子揉的时候,你猜我想的是什么?”

  老史没有说话。

  “我想的是曾祖死的样子!怪不怪?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他身穿黑缎子长袍马褂;头戴黑缎子瓜皮帽,帽顶上有个朱红小坠子,脚上是干层底的黑缎子鞋;刀头大耳,长下巴,浓眉毛,闭着眼睛躺在朱红棺材里。玉辟邪就捏在他手里!”

  “现在你弟弟又是个独子,将来你爸爸要把玉辟邪传给他了,也没有你的份呀!”

  “就是嘛!我碰都不准碰!我小时候伤心得哭了好几场。那时候还没有打仗,我们家还住在南京。妈妈从爸爸口袋里把玉辟邪拿走了。她说桑家传种接代的玉应该归她

  保管,爸爸把玉拿在手里那样子玩法,总有一天会把玉砸坏。她把玉辟邪拿去镶了个别针。我就爱那些玩意儿,你知道。我总想把别针别在自己衣服上。有一天,我看到别针放在妈妈梳妆台上。我的手刚碰上去,妈妈就叭的一下打过来;我的手就把玉辟邪扫到地上了,一个翅膀摔缺了口。她把我关在堆破烂的阁楼里,罚我跪在地板上。

  “阁楼里好黑。我跪在地板上哭。拨浪鼓蹦咚蹦咚响起来了。我不哭了,从地板上爬起来。窗子外面是下面一层楼的屋顶。我从窗口爬出去,站在屋顶上找拨浪鼓。货郎儿从对面街上的路灯底下走过去了;拨浪鼓也不摇了。我从窗台上拿起一个破花瓶向货郎儿打过去,连忙从窗口钻进了阁楼。货郎儿在街上妈呀娘的大骂。我跪在地板上乐得咯咯笑。突然,阁楼的门打开了。

  “妈妈站在门口,背后有一条很窄的楼梯,好黑好黑,楼梯成了个黑影子。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敞着衣服领子,露出颈子上一道很租的红印子。玉辟邪就别在她的大襟上!

  “我就默默念着爸爸教我的《儿归行》

  儿归儿归,儿胡不归,而以鸟归?

  鸟呜山中声怆悲。

  “《儿归行》里的后母虐待前娘的儿子,她自己的儿子就变成了鸟。我认为妈妈也是后母,弟弟是后母的儿子。《儿归行》就是符咒。只要我一念《儿归行》,弟弟就会变成鸟。我心里想:总有一天,我会把玉辟邪砸碎!”

  “现在你又想把玉辟邪送回去了!”

  “恩。”

  “小桑,我认为你偷得好!赔了夫人又折兵。你家是赔了女儿又折玉。痛快!你妈妈受了这个刺激,也该反省一下,做个好女人了!”

  “我们的船修好了吗!”

  “还没有。”

  “天呀!等到哪天为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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