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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天很黑很静。正院里一棵老槐树,弯弯的,比天还黑,没有花,向天伸着几根技桠。

  轰——轰——沉沉两声在南方天边晌了。

  南方的天空突然红了。红一点点渗过来了。槐树枝桠上的黑天空也有些红意了。

  我和家纲急忙到上房去看他生病的母亲。

  她脸朝墙躺在炕上,大红花被子露出细细的灰色麻花髻。钱妈刚为她梳了头,拿着痰盅出去了。春喜坐在炕沿为她捶腿。

  “小纲呀!”她对家纲说,仍然脸朝墙。“八路打炮了吗?”

  “八路还远着呐!打炮也不会只打两下呀!大概是甚么地方爆炸了。”

  “八路炸的吗?”

  “妈,八路还远着呐!”

  “听说我到西苑机场的第二天,八路就占了西苑。”我说。

  “青青,那只是谣言,还没有证实呢。”家纲说。“这些日子谣言满天飞。颐和国有八路啦!多宝塔倒啦!孔庙大门前的玻璃牌坊毁啦!天坛的柏树林要拔掉啦!雍和官的金佛给人偷走啦!卧佛寺……”

  “好啦!好啦!小纲,别说下去了!耳不闻心不烦。”

  “妈,您别发愁。北京是帝王之都,逢凶化吉。八国联军、日本人,全吞不了北京!北京反而把他们吞了!”

  “你这么一说,我也高兴一点了,小刚。”

  “妈,您不发愁,病就好了。”

  “哪一天才好得起来呢?两年来药不离口,口不离药。看医、吃斋、求签、许愿,全没有用!”

  我望着春喜。“我到北平以后,只看见春喜一个人总是咧着嘴笑的。”

  沈伯母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我现在只想变个傻丫

  头,甚么都不管,只管捶腿。天塌下来了,还是咧着嘴捶腿。”

  “我现在只想变个倒马子的。”家纲说:“背着一个大园桶,拿着一把长长的铁铲子,把地上的粪铲起来往背后大桶里一扔,哼几句西皮二簧。”

  “春喜。”沈伯母朝看墙喊。

  “嗨!”

  “你的喜期快到啦!你要享福啦!我怎么办呢!没人捶腿了。你要好好侍候万老太爷呀!”

  “嗨!”春喜用力点一下头。

  “春喜,你喜欢那老头儿吗?”家纲笑着问。

  “死欢。”

  “死欢他甚么?”

  “死欢。”春喜仍然咧着嘴笑。

  “死欢和他睡觉吗?”

  “死欢。”

  “小纲!”沈伯母笑了。“不准吓唬她!”

  “开开心不也挺好吗?北平那儿也不能去了。到处是军队和难民。”

  “你找别人取乐去吧!好不容易我给她找了个主!她要是不肯走了,我就把她嫁给你!青青!”沈伯母突然转身望着我。“你小时候我送你的那把小金锁还在吗?”

  我解开衣领,把金锁掏了出来。“诺,我贴身戴看的,抗战胜利,我从重庆回到南京,妈妈就把这把金锁给我了。”

  “我给你金锁那年还没打仗。民国二十五年吧?我带看小纲到南京去玩,住在你们家。你只有六七岁吧?小纲十岁。你们俩在一块儿玩得乐得很。你生日那天,我送你这把小全锁。你妈指着你笑着对我说:“二十根金条!我就把青青卖给你!”一幌跟就是十二年了。你的爸爸,小纲的爸爸——两个换帖弟兄都过世了。”

  “妈,这些年来,桑家在南方。咱们家在北方。抗战以后才通上消息。青青说她就是冲着这把小金锁到北平来的。”

  “来了就走不了啦!青青!平津铁路断了。飞机订座的有好几千人,还得用金条买,可没咱们的份儿。”沈伯母顿了一下,忽然叫了起来。“小纲,小纲!你妈的脚又抽筋了。”

  家纲跑过去推开春喜,掀开大红缎子鸳鸯绣花被。

  一只放大的小脚露出来了,尖尖的,打了皱,脚趾扭曲着。

  “哎哟!哎哟!疼呀!”

  “妈,我给您揉,每次我一揉,您就好了!”家纲两手棒起脚,两个大拇指顺着脚背的筋络按摩上去。

  “好,好极了!小纲,别停!”

  家纲两手捧着他妈的腿肚揉。又用大拇指往下按摩到脚背,连声问:“妈,好了吗?妈,好了吗?”

  她没有回答,望着她儿子手里的脚,过了一会儿才说:

  ”小纲,你用指甲掐掐你妈的脚。”

  家纲用长长的指甲在脚背、脚踝不停地掐着。

  “使劲,小纲,使劲!好,好,好!”

  “妈,您脚背掐出了血,不疼吗?”

  “疼才好!我刚才看着你手里的脚,看着看着,不是我的脚了。”

  “不是您的脚,是谁的脚呢?”家纲笑了起来。

  “你妈病得太久了,小纲。常常恍恍惚惚的。有时候,你在我眼前幌一下子,我还以为是你爸爸呢!”她把脚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向他幌着脚尖,笑着说:“你瞧,你妈的脚又活了。”

  春喜又坐在炕沿捶着沈伯母的腿,仍然咧着嘴笑。

  桌上的油灯一闪一闪地要熄了。(两天没有水电了。)炉子里的火也冷下来了。

  家纲打开炉子的门,扔了一铲子煤进去。火又窜起来了,越窜越高,要窜到炉子外面来了。他连忙把炉子的门关上了。窗纱上映着槐树向天伸手的影子。

  突然,一阵狗叫,从大门外一直叫进垂花门,夹著人的叫嚷。狗叫进了正院。叫声拉长了,拉成了细细的哭泣。

  “狗哭丧。”沈伯母又朝着墙了。“小纲,把狗赶出去!”

  我跟着家纲走到院子里。地上结了冰。天很黑。七八个流亡学生拿着棍子扁担,向着墙角一团黑影子打过去。黑影子在两个墙角之间来回跑着哭。另外七八个流亡学生站在一旁拍手叫好。

  我问他们打狗干甚么。

  “没饭吃!只有吃狗肉!”一个流亡学生咬着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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