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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春景几天,一口薄薄的棺材拾出了四合院。我和家纲也没有披麻戴孝。老太大葬在西直门外黄土坑。

  我和家纲搭火车南下。

  北平。天津。静海。青县。沧县。东光。德县。平原。禹城。济南。章邱。青州。朱刘店。

  车上的人每站下车受检查。一个个人走上前去,向解放军交上路条。

  我和家纲装着陌生人。他是山东卖布的。我是徐州卖油条的。我们分坐两节货车。(平津铁路客车已通。津浦铁路只通货车。)结婚戒指和半边玉辟邪全留在北平了。

  车又到站了。潍县是解放区最后一站。潍县过去就是两不管的真空地带,火车不能通行。真空地带过去就是国民党的青岛了。

  从天津一路同车的男女十二人,一个个拎着行李走到栈房。

  十二个陌生人,睡在一张大炕上。我一边靠墙,一边靠家纲。十二个人全不讲话。我已经六天没讲话了。我非讲不可了。我把家纲的手从被子里拉出来,在他手掌心画字。我们就在手掌心上谈话。

  睡不着

  你过来

  不

  ?

  害伯

  睡着就不怕了

  安全第一

  哪儿安全

  青岛

  解放军快去了

  南京

  解放军也快去了

  回北平

  回不去了

  只有向前走

  走到哪天为止

  台湾

  我要个儿子

  我要个女儿

  儿子叫耀祖

  女儿叫桑娃

  真空地带。

  太阳落下去了。还有二十几里才到蔡家庄。一眼望去没有一点庄稼。在小路上走着的十二个人没有人说话。我们仍然陌生。我们要赶路。鸡公车驮着行李在干裂的土地上滚着叫。滚起的土隔在人和人之间。入裹在土里,模模糊糊——一人一顶小土帐子。人走得快,手也摆得快,捏着拳头向土帐子打过去。打破一层。又是一层。人走到哪儿,帐子就兜到那儿。走得多快,走得多远,全没有用。

  天黑下来了。还有十几里路。十二个人在小路上走成一条线。我和家纲吊在线尾。

  线头一盏灯笼亮起来了。

  阿——我们全叫了一声。有人咳了一泡痰,呸的一下吐在地上了。有人骂了一声他妈的——摔在石头上了。前面灯笼的光举起来了,照着后面人的路。

  “青青,我还是要个儿子。”家纲在我背后凑过来低声说。

  “我还是要个女儿。”

  “只准生儿子.不准生女儿。”他在我背—上轻轻捶了一下。

  我前面的人嘿嘿笑了两声。“俺早看出你们是小两口。”

  灯笼熄了。

  啊——我们又全叫了一声。

  “劳驾,谁有洋火?”打灯笼的人间。

  “这儿有!”家纲回答。

  打灯笼的人停住了,让后面的人走过去。“小心,大爷,有个坑。小心,老乡,坑。小心,大娘。“他站在黑地里扶着人走过去。

  家纲走到他面前了,把火柴递给他。

  灯笼又点亮了。

  “劳驾,老乡。”他把火柴还给家纲。

  “您打灯笼的人留着用吧。”家纲把火柴塞在他手里。

  蔡家庄的几栋小土屋全是空的。山坡上有一座庙,招牌破了,庙名的金字也模糊了。

  我们十二个人在大殿上歇下来了。干手佛仰脸例在地上。送子观音抱的孩子断了头。只剩下弥勒佛笑呵呵的。我们点亮佛灯,打开行李卷,坐在地铺上啃干粮。大殿上热闹起来了。

  “山那边好地方,一天到晚忙又忙,你要吃饭得工作,无人为你做牛羊……”

  “……黄忠闻听勒坐骥,用刀一指唤‘关公’……”

  “……有件东西出来了!什么东西?吃人无餍的老虎!老虎住在哪儿?住在岗南头没人到的山坳子里……”

  “……你看我头上也是龙,身上也是龙,左边也是龙,右边也是龙,前面也是龙,后面也是龙。浑身上下是九条龙啊,五爪的金龙……”

  “喂,喂,你们这些唱戏的,说书的,唱大鼓的,唱山歌的,全停下来吧!这边有人讲鬼故事啦!”

  唱的人全静下来了。只听见有人讲着:“……于生和绿衣女巫山云雨之后,于生请绿衣女轻歌一曲。绿衣女笑说不敢。于生又和她温存一番,坚持她轻歌一曲。绿衣女说不是她吝惜,只为怕人听见。她放下罗纱帐,靠床轻轻唱起来:汉水竭,雀高飞,飞来飞去何所止,高山不及城郭低。她唱完下床,窗外,屋角,四处察看。于生笑她胆小,要她上床,又和她温存起来。但绿衣女闷闷不乐,不肯尽欢。于生不断要求,才又巫山云雨一番。五更时候,绿衣女披衣下床,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了,很是害怕。于生送她到房门口,望着她穿过回廊,突然听见她叫救命。于生跑过去,没有看见人,只听见屋檐发出哎哟的叫声,细看之下,屋檐有张蛛网。叫声就从那蛛网发出的。再一细看,一只大蜘蛛捉住一个东西。于生把蛛网打破了。一只绿色的大蜜蜂掉在地上了。”

  “嘿嘿!俺倒想那么一只大蜜蜂!”

  “多好的月亮!多好的春风!庙外坡儿上的树抽出嫩芽儿了。”

  “喂,老乡,劳驾您在路上打灯笼带路。请问贵姓?”

  “别问俺姓甚名谁。也别问俺到哪儿去。俺就在这破庙做一世祖啦!俺就用百家姓的第一姓:赵匡胤的赵!”

  “赵大爷,请问,赵大娘呢?”

  “这点俺姓赵的还没想到。俺还是个王老五。”

  家纲左右扫了一眼,看看我的腰,笑着说:“我才可以做一世袒,我老婆有喜了!打灯笼的人姓赵!我就姓钱吧!”

  “那咱们就要百家姓的第三姓吧!”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拉起他身旁坐着的一个女孩子的手。

  “你们也是……这个我倒没有看出来。”

  “我和她刚订了婚。”

  “今儿晚上就结婚吧!”赵大爷从地上跳了起来。“大殿是新房。泥地是新床。在大殿上打滚翻跟头吧。冲着菩萨撒撤野!天皇,地皇,人皇,全管不着!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去他妈的蛋!全不要了!”

  “好主意!”

  小俩口互相望着。男的捏女的一把;女的捏男的一把。两人挨挨蹭蹭的笑。

  家纲跑过去把大殿上的鼓敲了三下。婚礼开始。

  我们全退到天井里,大殿上只剩下新郎和新娘。

  我们在天井角上一间堆柴的屋子里找到一个很大的蝴蝶风筝,还有一个小红灯笼。

  小坡上照看半边月亮。风很平和。我们一堆人把点亮的小红灯笼系在风筝的麻绳上。风筝在风里飘上了天。蝴蝶翅膀展开了。灯笼的光,在半明的天空,越闪越小,也越清亮。风吹麻绳嗡嗡响。我们追着风筝,在山坡上往山顶跑。风筝越飞越高了,萤火虫似地一闪一闪,闪进黑暗里去了。一眨眼,风筝变成了一个大火球,红通通的,在天上照着空空的蔡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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