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现代文学 > 无名氏·塔里的女人 >  上一页    下一页


  我的习惯是这样,在普通应酬式的集会上,我向来不奏大曲子,只奏一些轻松可口的小曲子,叫听众听了高兴高兴,好像吃一块奶油糖似地。只有在我自己专开的音乐会上,我才拿出全副力气演奏最能表现我个人技巧的大曲子,特别给听众一个欣赏我个人才华的机会。因此,今晚的节目单上,我的提琴独奏只是一个小曲子,德国歌王修佩斯德的《小夜曲》。这样小小抒情曲,在这样的软性晚会上是最适宜不过的。可是,当我上台后,我突然临时向听众宣布:把节目略略更改一下,改奏孟德尔逊的《康塞脱》(音乐会曲),这康塞特一个大作品,本来专为开音乐会预备的,奏一次要二三十分钟。三年前,当我在上海第一次开个人演奏音乐会时,曾把它作为压轴戏。在许多洋大人面前,当我把这个大曲子奏完后,当场获得了最高的评价。没有一个人不祝贺我有一个最辉煌的音乐前途。本来,在任何所有的康塞特中间,孟特尔逊的这一个,或许是最美最潇洒了,它充分表现出孟特尔逊的雍容华贵的灵魂,从头到尾都弥溢出一种超人间的欢乐与高山流水式的愉快。我这时正当一种欢乐的年龄,人生哀苦对我完全陌生,我生活又很有点类似孟特尔逊,因此我奏这个大曲子时,自觉分外能沉没在孟特尔逊式的贵族情调里,它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我最熟悉的兄弟姊妹,在未与它们见面前,我就早认识了。今晚,我有一种古怪的渴望,非奏它不可。于是我便开始演奏它。

  我所以选这个大曲子,基本理由之一,自然要那红衣少女的刺激,我意思是:她既认为一个穿蓝布长衫的大只配“拿提琴”,我现在就不妨来一个“康塞特”给她看看。此外还有一个理由是:我虽然有点恨她无理,却又无条件的激赏她的美丽,如果借这样一个大曲子来赞颂她的美丽,倒也是一件极多情风雅的事。一个年轻男子,谁不愿“多情”一下,“风雅”一下呢?

  我终于演奏了。

  我把我整个灵魂和思想放在琴上

  从第一个音符开始起,全场就静下来。在墓园式的沉静中,只有我的提琴在响,一阵又一阵的琴音从弦上涌出来,像牛奶似地,涌现得那样自然,那样柔和,好像并不是我用手拉它们出来的,而是自有宇宙以来它们一直就是这样涌现的。弓在弦上跳着,蹦着、动着、驰着。一会儿是诗人散步,一会儿是三级跳,一会儿是百米短跑,一会儿是爵士舞,我的右手在弦上溜着冰,忽快忽慢,忽轻忽重,它所触摸的似乎并不是弦,而是少女的芬芳的肉体,少女芬芳的心,在每一个摸触里,包含着宇宙间最深沉的真理,最深沉的旋律,最深沉的欢乐与悲哀。奏着奏着,我觉得自己的肉体与灵魂整个解放了。我变成了一只最神秘的鸟,从青云飞上青云,从大气层飞上大气层。我的翅膀充满了全部苍穹,拥抱了所有的云彩。它忽然膨胀了,膨胀了,膨胀的和气球一样大,忽而又缩小了、缩小了,缩小得像一粒星子。我飞,飞,飞,飞,往前往后飞,往左往右飞,往东住西飞,飞过来,飞过去,飞不倦,飞不停,千千万万的声音在我心里响,千千万万的情感在我心里流,我没有眼泪,没有笑,只有飞,飞,飞,飞。——终于,我的翅膀没有了,万千声音也没有了,我从一个远远的梦中睁开眼睛,台下一阵轰雷式的掌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我这才意识到:曲子奏完了。

  我向台下鞠了一躬。

  台下卷起一阵狂呼声:

  “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

  “ENCORE !”

  “ENCORE!”

  一阵阵掌声像潮水般涌起来。

  一个美国少女提了一篮鲜花上来献给我。接着,××女大的校保与音乐教授也各献了我一篮鲜花。台下观众仍热烈呼着ENCORE,我心里暗暗笑着想:“想不到穿蓝布大褂的也交好运了!一个人的运气变化得多快啊!”

  为了酬谢观众的厚意,我又奏了个不大不小曲子,修佩尔特《圣母颂》。在所有《圣母颂》中,这是最能叫座的一个,今晚我是把全部看家本领拿出来了。

  奏完《圣母颂》,观众仍高呼ENCORE,掌声仍一阵又一阵的涌起来。我没办法,只好来了个轻快的《匈牙利舞曲》,奏完了,掌声仍雷样的响,但我挟着琴直奔后台,不再报命了。

  当我经过扶梯,预备“下台”时,偶一抬头,迎面正碰着那红衣少女。她看见是我,立刻冷静地停下步子,很冷静的仰起头,用一种极古怪极深沉极神秘的眼睛狠狠瞪了我一下。在这一“瞪”里,我咀嚼到整个一座海洋所蕴蓄的意义与滋味,如果我是一个“感情古董家”,这意义与滋味至少可以供我玩赏一辈子。

  但我当时装的什么也不懂,若无其事的然而极骄傲的回瞪了她一眼,接着,我昂首挺胸,极傲慢的踱下台。

  一场喜剧就这样演完了。

  谁又知道这喜剧究竟是不是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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