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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第十七章

  一

  “秃子,今天城里有什么新闻哪?”贾正见郭小秃向魏强汇报完情况,亲热地把小秃拽到自己跟前。

  赵庆田从灶膛里拿块烧熟的红薯,烫得两手来回捯换,嘴里一个劲的“嘘嘘”。“来,秃子,二一添作五!”说着用劲一掰,热气腾腾的、瓤儿红红的一大块红薯递给了小秃。郭小秃接过来,张嘴闹了一大口。

  别看小秃十五六岁了,由于身子骨长得单薄,看来倒像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根据他这个不太显眼的孩子劲头,再加上他很熟悉保定的地理,就让他当了侦察员。武工队的人们都非常喜爱他。白天,小秃每次出去前,人们总把焦黄、香脆的小米面饼子留出一个,让他带上;晚上,热乎乎的炕头让他睡;夜行军时,总有专人照顾他。开始,他心里还是想爹,有时还偷偷地哭鼻子;以后,见到人们都像老大叔、老大哥似的疼爱他,也就渐渐地好了。他每次侦察回来,总是要念叨念叨自己在外边见到的稀罕事。有些事经他一学说,真把人们乐得前仰后合,捧着肚子直不起腰来。今天,贾正一问,他咬了口烧红薯,像讲评书似的又说开了:“我到南关车站上溜了一趟。在车站上,就听到一堆警务段们念叨,昨天晚上,刘魁胜可吃了个大亏。”

  “咱们又没揍他,他吃了谁的亏?”辛凤鸣扬颏打问。贾正见到辛凤鸣又插话接舌地问起来,不耐烦地说:“睡不着你听着点,干什么又来审案子?”

  近来贾正说话直出直入,确实给辛凤鸣好大的不愉快,虽然没说出来,心里也真的有些意见。今天听贾正一噎嗓,以往的事情都勾起来了。他想起贾正脸红脖子粗地批评胡启明,他想起自己多嘴问事,遭他的白眼、顶撞……憋在肚子里的话,一下都涌到舌头尖。他正想发作,不料赵庆田却搭上腔:“问不问,一猜就准。准是在铁道西,让保满支队揍了一家伙!这一回又伤他哪里啦?”赵庆田蛮有把握地猜了起来。他一面是取乐;另一方面也是怕贾正和辛凤鸣顶撞起来。“你说错了!”小秃连皮带瓤地吃完手里的红薯,接下去说,“他这一回是吃的日本人的亏!”

  “刘魁胜不是老松田瞧得起的红人吗?”“那他怎么吃了日本人的亏?”“是哪部分日本人窝的他?”“到底是怎么窝的?”刘魁胜挨了日本人的窝,人们都觉得是宗稀罕事,也就七嘴八舌地问着朝前挪蹭。魏强、刘文彬都撂下手里的工作,鼓起了眼睛,也等待小秃学讲刘魁胜吃亏挨打的这码事。

  原来,这些日子,刘魁胜抛开哈叭狗的老婆——二姑娘,在平康里和一个刚由天津来的、名叫“贵妃”的妓女泡上了。“贵妃”年纪不大,道行却不小,再加上人材、口才都有,不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一接近她,她就像一贴膏药似的把人粘住,想揭都揭不下。在风月场中堪称魁首的刘魁胜,一瞅见“贵妃”,口水馋得就流出三尺长。“贵妃”头一遭遇上刘魁胜,就像熟习自家孩子似的把刘魁胜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透,然后投其所好,甜哥哥蜜姐姐地施展起自己的技能来。开始,刘魁胜还能戳住点个,以后就晕头转向,连东西南北也分辨不清了。每次出发回来,就朝平康里跑,好像“贵妃”手里有条线儿扯着似的。

  刘魁胜包下了“贵妃”,有些人很吃醋,但他是日本宪兵队长的大红人,手下又掌握一班杀人不眨眼的夜袭队,所以都只敢怒而不敢言。天长日久,有些人还是想办法要钻个空子去接近“贵妃”。

  保定南关车站的站长是个日本人,名字叫小平次郎。他还兼着警务段长的职务。小平次郎在这一弯子是一霸,厉害得出奇。无论黑夜白日,他想到谁家就到谁家,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就没有人敢拦挡。他这人喜欢吃顺,车站里的人们也就投其所好,说话做事都顺他的竿子爬。每当有人给他脸上搽粉抹俊药时,他眼镜后面的一对母狗眼,欢喜得立刻挤成一条缝,这时候,你求什么都好办。小平次郎手底下有个副段长,名叫万士顺。这是个帮虎吃食、百依百顺的坏家伙,什么事他都顺着小平次郎的意思来,同时也是个拚命抓钱的手。因为他过于贪色,夜夜滥嫖,尽管敲诈勒索得不少,剩在口袋里的倒不多;越剩得不多,越编着法地抓,倒霉的自然又是周围的老百姓。

  自从平康里来个“贵妃”,万士顺就日夜地盘算找接近的机会。但是“贵妃”红,嫖客多,总靠不着边儿;又让刘魁胜一包占。他的欲望更达不到了。贪色的欲火熬得他比遭任何罪都难受。后来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踏进了“贵妃”的房间,但还没容得张嘴说话,刘魁胜那熊掌般的大巴掌,左右开弓地扇了他个南北不认识。他双手捂着热乎燎辣的双颊,壮壮胆子地扬起脑袋来说道:“有话好说,你干什么动手打人?”

  “干什么?你装什么明白糊涂?打你!”刘魁胜额头暴凸青筋,狠瞪眼睛地说:“打你还是好的,你真要敢再来,老子就敢敲折了你的两条狗腿!”刘魁胜不知他打的人是干什么的,气汹汹地一边说着,一边将袄袖子重新挽了挽,真有吃掉活人的劲头。

  万士顺也不示弱地紧握拳头说:“你凭什么不让我来?这个臭娘们是你姐姐还是妹妹?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说着就朝前凑。

  一场武打戏就要在“贵妃”的屋里演起来。“贵妃”知道,只要格斗一开始,不仅自己肉皮子要受苦,屋里的一切摆设也得完了蛋。她不能不张嘴了。她双手乍杈开,抖动青紫的嘴唇,露出一槽整整齐齐的白牙,结结巴巴地说:“咳呀!今天你们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不认识自家人啦!……”她本想自己上来一劝,就像一条棒子打散两只咬架的狗儿那么有效;但是,没容得她说完,副段长万士顺的脸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支黑亮的驳壳枪口,吓得她“啊”的一声,急忙朝后退了十几步。

  “你问我凭什么不叫你来,就是凭的这玩艺儿。你是干什么的,老子没工夫管你;老子向来明人不做暗事,告诉你,我是夜袭队的,在西大街住,名字叫刘魁胜……”说着用驳壳枪口敲打着对方的脑壳;对方的脑袋上,转眼之间,出现了无数个红枣般的大疙瘩。

  副段长万士顺一见眼前的这个阵势,马上来了个好汉不吃眼前亏,由硬变软,由老太爷一下变成三孙子。他点头哈腰,满脸赔笑地骂着自己:“都怨我瞎眼,都怨我年轻不懂事,我太混蛋了,我跑到这里胡吣些什么,让刘队长生了这么大的气……”他开口责骂着自己,还举手呱呱地扇着自己的脸。刘魁胜见到副段长万士顺自骂自、自打自的那副熊样子,心里暗自好笑,肚子里头的火儿,一下灭掉了七分,像驱赶狗似的冲着万士顺骂道:“滚你妈的蛋吧!”就把万士顺从“贵妃”的屋里赶跑了。

  副段长万士顺虽说逃出刘魁胜的枪口,逃出“贵妃”的住屋,心里却记死了刘魁胜。他回到南关车站上,天天跟他那一抹子人念叨,要他的盟兄把弟出主意,帮他报这个仇。万士顺挨窝受气的风儿,慢慢吹到小平次郎的耳朵里。

  一天下晚,小平次郎喝了不少白兰地,脸儿红红的,漓溜歪斜地走出了餐室,一眼望到了万士顺正和几个警务人员叽叽咕咕地在念叨,两步三晃地走了过去,乜斜着醉眼,用僵硬的舌头问:“你们,在这里,谈论什么的?”

  万士顺带领人们慌忙敬了个举手礼,接着就吞吞吐吐,想说不说地把在平康里受侮辱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像演戏的角儿,说着话儿,泪水直劲地朝眼外流,活像个向大人诉说在外面受了侮辱的小孩儿。他自己加油添醋地说着,别人在侧面扇火浇油地乱叨叨:“咱是小平站长的警务啊!”“他敢对待万副段长,当然也没把小平次郎段长放在眼里。”“常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哪!”“这真是给咱站长眼里插棒槌。”……

  小平次郎是个最喜人奉承的,不光自己愿意让人说好,对自己的部下,也不喜欢让人说孬;对他的部下不礼貌,简直就像对待他一样,他从心里不痛快。今天,听过万士顺源源本本、有根有叶地一哭诉,再加上喝了不少的酒,像汽油遇上了炭火,轰地燃烧起来。他习惯地摘掉眼镜,用绒布揩了揩,说了声:“准备,平康里的开路!”头也没回地朝城里走去。他来到平康里,副段长万士顺带领几个警务人员,携带着武器撵了上去,径直奔向“贵妃”的房间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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