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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老金听也不愿听,他依然踱来踱去。长生娃才不管他听不听呢,继续报吿第二件事情:“四姨娘问你,过几天外公做生,你去不去?她还说,外公的身体一年比一年不行,你一定要去看看他才对头。做生办礼信的事,四姨娘给我们准备齐,过几天送来……”

  老金到底听清了儿子这几句,愣了一下,但随即却狠狠地训斥儿子道:

  “莫多嘴!不去!不去!”

  长生娃莫名其妙地望望他爹,便动手打开四姨娘放在门槛底下那个包袱,原来里边裹着一件白底碎红花纺绸面子小棉袄,看得出来这花色半新的小袄是用旧衣服改制的,但是针线密密,十分的精巧好看。老金有些茫然地把眼光落在小祅上,渐渐的两眼模糊起来。

  长生娃欢欢喜喜地奔到床前,把小长秀摇醒过来。小姑娘揉着眼睛,让哥哥为她试穿一下厚实、柔和的小祅。知寒知暖的四姨娘!为了给小侄女儿缝下这小棉袄,也不知对着那盏孤灯,独自熬了多少个深夜!

  五

  对于性情温良的四姑娘许秀云来说,驱逐旧恨的萦绕本来就是一种痛苦的过程。假如不是因为长秀,不是因为心中有着对未来的朦胧的希望,她断然不会在这深夜里还在凝了霜的荒凉的小路上走着。

  一弯残月,在西边,在柳溪河对岸的环形山峦上挂着,依稀的月光被柳溪河上的夜雾隔断了。她看不见脚下的路面,时而跌到路边的红花草田里,爬起来,不得不费神地将沾在衣裤上的红花草叶儿、花瓣儿拍打干净。后来,她终于一脚踏进冬水田里了,裤子给打湿了半截,她爬起来继续走,但是,还是包不住泪水,她哭起来了。

  她是在她的三姐由罗袓华陪着离开她的小屋以后,花了多么巨大的努力,冒着多么巨大的风险,才抱起那件小棉袄出门的啊!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那个叫人心痛的小长秀!大约是十天以前吧,黄昏时分,她和几个妇女从地里收工回屋,正在葫芦坝中间那条联结着桑园坝和梨树坪的“公路”上走着,突然背后传来长秀的声音:“四娘!……”她立即回头循声看去,只见大姐夫金东水挑着一担箩筐,前头装着一只油桶,后头坐着小长秀。长秀被一件大人的开花棉袄裹着,只露出个红喷喷的脸蛋在外边,两只小手抓着箩筐绳子,脸朝着她这里,真是久别重逢呵,孩子高兴地叫着:

  “四娘!四娘!四娘!”

  她也惊喜地叫了一声:“长秀!”

  妇女们也都回过头来,有的热情招呼着这位前任支部书记,现在是抽水员的金东水,有的亲昵地唤着那个没娘的小姑娘的名字。金东水含笑回答着社员们的招呼,但却望都没有望他四姨子一眼,只是那小长秀还把脸对着后面一迭连声呼叫着四娘,孩子拼命地叫着、蹦着,箩筐摇晃着……四姑娘眼里涌出泪水,心都被小长秀的叫声撕碎了!

  “可怜!这没娘的娃娃!死在地下的亲娘要知道是这个样儿,也会痛得再死一回的!”

  “是啊,你们没有看到小孩子还穿着出生时候的小袄啊!要不是那件开花棉衣裹着……”

  “看那双小手啊,肿得红亮亮的……”

  妇女们这些心酸的议论像刀一样刺着许秀云发痛的心。

  “要是长秀还在我这里,也不至造孽到这个样儿!”她不由得这样想道。但是,她一想到大姐夫那副苍凉而又冷峻的面孔,想到曾经发生过的那种无中生有的谣言,她的心又冷了半截。那天晚上回到屋里,她便开始避开老子和九妹的眼睛,撕了一件从前姑娘时代穿过、至今压在箱底的衬衣,开始为小长秀缝棉衣。一连几天夜里,都是等九姑娘睡熟以后,她才动手缝,一盏孤灯,一根针线,一边缝,一边想着长秀,想着自己,想着现在,想着未来。有多少回,无边的遐想被她自己有意地涂上一点美丽的颜色,有多少回,泪水模糊了眼睛,针尖刺红了手指。这千针万线真真织进了她的辛酸,织进了她的幻想,织进了她的眼泪。她朦胧地意识到:她的命运,她往后的生活再也和小长秀的命运和生活分不开!是的,分不开!要是分开了,她真不知道生活将是什么样儿,还有什么希望!……这个手板粗糙,面容俊俏的农村妇女,心有针尖那么细,任凭感情的狂涛在胸中澎湃,任凭思想的风暴在胸中汹涌,她总不露半点儿声色。她细心地拾取着那狂涛过后留下的一粒粒美丽的贝壳,认真地拣起暴风给吹刮过来的一顆颗希望的种子,把它们积蓄起来,蔵在心底,耐心地等待着舂天到来,盼望着一场透实的喜雨,贝壳将闪光,种子要发芽。……当她今天早晨,用她那种方式毅然向她的父亲,向她的姐妹,向整个葫芦坝和整个世界宣布她不去耳豉山的决定时,葫芦坝的庄稼人大吃一惊,纷纷猜测着。这些粗心大意的人啊,也不看看:即使是严霜覆盖的冬天,即使是被寒风刮得凋零的小草,只要扒开泥土看看,那些秋天散落下来的种子已经吸饱着水分,那些枯萎的草茎下面的草根,还依然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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