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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日子过得很平静,我好像生活在一个新天地内。学术的领域扩大了,各人有各人的学习兴趣,没有人逼着我们用功;当然,我们也不愿偷懒,敷衍,混资格。在精神方面,我尽量忘记过去心灵的创伤。整日价在书 本里钻研,典籍湮远,文海浩瀚,古人的幽灵,倒变成我神游的伴侣。

  渐渐的,同学们都在我的名字上加了“书呆子”的雅号。真的,我自己也有这样感觉,每天除去上课下课、做笔记、写文章以外,很少有其他的活动;甚至连报纸也懒得看一次。社会好像和我隔一道墙;墙外边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抗日热潮,将同学的心田里,翻起了万丈波涛,而我,却淡泊得像一座古井。

  说来也很有趣,和我同住在宿舍里的两位同学,性情也古怪冰冷得可怕。一位是学数学的,祇见他每天低着头在纸本上画些方程式,不然就翻着眼睛看天花板。一位是研究化学的,整天在实验室里研究什么,总是很晚才回来,倒在床上,就发出呼呼的鼾声;第二天清旱,又杏 杳如黄鹤了。

  大家相处两三个月,除去初搬到时招呼一次,平时几乎没有交谈过。后来习惯了,索性谁也不愿理谁,甚至连彼此的姓名籍贯也弄不清楚。我总算比他们的孤癖还好一点,有时候,亚南到宿舍来看我,随便谈笑一阵。可是这对于那两位同学可以说没有丝毫影响,他们还是照样的躺着坐着,一个是木乃伊,一个是打字机。我真佩服他们的修养,当亚南对国事高谈润论慷慨陈词时,他们也好像充耳不闻。或者是轻轻的溜走了。亚南看着他们的背影,每次总是微笑的对我说: “大学里的怪物多着呢,可是你们却这么巧碰在一起!”其实,她自己也算怪物,眼看外文系快要毕业了,忽然又对政治学发生了兴趣。一个女孩子还想将来在政治舞台上和政客们勾心斗角,不是异想天开么!但是,她似乎很乐观、很起劲,整天开会、演说、流着汗东奔西跑,激动时往往是废寝忘食。可是她从来没有皱一皱眉头。

  她有时声嘶力竭的劝我加入他们的团体,做些宣传的事情。我起初也勉强跟他们开开会。喊喊口号,但是几次以后,再也打不起精神,借着功课繁忙的理由又躲开了。亚南见我越来越变得孤癖,认为我生理上有毛病,忙着请校医给我 检查。诊断出是精神的刺激,影响心脏衰弱的病象,需要好好的静养,少接触外界的刺激。这一来亚南才算对我放松了,什么事都顺着我的心意;祇是每天抽时间,像看护样的来招呼我两次。

  我也为着自己的健康问题担心,万一真的病倒了,更给亚南添上许多麻烦。我很知道精神消沉的缘故,还是秋明和阿兰的影子,在心里作祟。起初,我也想尽力压制自己的情感,白天还可以将意念寄托到书本上去。但是,一到夜里,这些意念都在梦境中出现。

  在迷迷糊糊中,我时常看见阿兰姐混身血迹,对我哀哀的哭诉着;自从我失踪后,双方家庭竟为着这件事闹起来。我的家庭竟一口咬定说是她回家来勾引我的,她家里的父母也蛮横的责备她,村子里更不容她生存下去。在这样情势下,她除去死,再没有第二个法子。于是;在一个黑夜中,她偷跑出来,吊死在我们约会的那棵大树下。

  这样可怕的梦境,往往像电影样的一幕幕的映出来。好容易摒断了阿兰的想象,立到又看到秋明哭哭啼啼的走到我的跟前。她骂我是天下最无情无义的男子。自从我潜逃后,她母亲封建得很,要她干脆在我家里做童养媳,担这个空名,守一辈子活寡。当我吓得一身冷汗醒来时,屋子里总是漆黑的。那两位同学一唱一和的鼾声,伴着报晓的村鸡, 嘹亮的校钟,组成了一支复杂凄厉的交响乐。

  我知道这样下去,早晚要被送到精神病院去。我更知道精神的病态,必需用精神治疗,唯一的方法,祇有想法来解开郁结在心头的疑团。

  于是,我写信给杨子云,请他写信给我的弟弟,打听我家庭的情形;并且要他请小雨点和秋明联络。他们都到过秋明姨母那里,通讯是不成问题的。

  至于阿兰,我知道他们是无能为力的;至多从我弟妹的信里,得到一点消息罢了。在苦思中,我忽然想从亚南那里去打听,我想亚南和她一定有书信的来住。但是想什么方法才可以不引起她的怀疑,这技巧的确要费一番脑筋了。

  三天后,杨子云果然寄来一封长信,告诉我关于这些事情,他早已为我花了不少笔墨。因为没有严重的事情发生,所以也不愿向我提起,免得我重温一次痛苦的旧梦。自从我出走的第二天,家里的人也 都四下追寻,要不是我赶到搭车的机会,恐怕要像逃兵似的让他们接回去。当然,家里为我也伤透了脑筋:父亲暴跳如雷,立即要登报声明和我脱离父子关系。母亲更哭得昏厥数次,要不是秋明体贴她、安慰她,恐怕她老人家怎样也禁不起这样的刺激。家人一致猜测,我一定跑到秋明的姨母家里。当天在县城里就发出电报到省城去,没有几天,表姨母也写来一封快信,要家里切勿操之过急。过些时,等我身边带的路费花光了,羽毛末丰满的小鸟,自然要飞回老巢来。

  秋明的姨母对秋明似乎更关心,她叮嘱秋明快些回到她身边去。已经为她请好了一位业余的西班牙籍女乐师,决定暑假后就可以开始上课了。

  但是,秋明并没有立刻离开我的家庭,她还是装着笑脸来侍候我的母亲,大约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才流着泪离开了。

  在这段时间内,阿兰已经病倒了,因为这件事传遍了附近乡镇,有人嘲笑,也有人叹息。她那位土头土脑的未婚夫,自然也不甘受这样侮辱,没有几天,就跑到军队里当兵去了。

  阿兰在病中凄惨极了,朱家伯伯对她更不能谅解,希望她在这场病里,快快的死去,免得玷辱他们的家声。阿兰也绝食数日,等着死神的降临。要不是小兰将这件事告诉秋明,一个纯洁而可怜的女 孩子,就这样白白的葬送了她的背春。

  秋明为了这件事,曾经跪在阿兰的面前,苦苦的哀求,请她转回求死的念头。妹妹也劝告阿兰,不能为着死的清净,叫秋明痛苦的活着。秋明哭了,妹妹也哭了,阿兰才流着泪点头答应。为着阿兰的健康,秋明费了不少心机,才说服朱家伯伯将她送到县城里的医院。听说秋明在离开我家的前一天,还特别到医院里去看阿兰。祇知道阿兰打算病好后,还回到上海工作;至于 她们还谈起些什么,别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弟弟写信告诉子云的,子云在信里特别对秋明表示敬佩;他还对我说,像秋明这样不可少得的女性,劝我再郑重的考虑一次。

  至于我家庭目前的情形,扬子云在信上写得很骄傲,果然没出他所料,他写一封信到香港朋友处,转寄一封信给我的家里。说我在香港生活很好,住在同学家里,有机会找工作或者继续读书,请家 里不要焦念。他站在朋友的立场,劝告我家庭也不必派人寻找。如果再苦苦相逼,我随时都可以跟商人到外国去流浪,他说不敢负责任了。

  杨子云的吓骗威胁软硬兼施的手法,果然使我家庭软化下来。弟弟还写信给他,问他和那位同学是不是熟悉,托他想办法转告我;父亲的怒气也消了,母亲祇要我平安无事,成天为我祷告神灵。全家人祇要看到我一封亲笔信,就算是真正的放心了。

  杨子云为着不露出破绽,虽是装作很关心,但是他表示和香港那位同学并不熟悉,而且香港的朋友又没有回信的地址;这件事祇好慢慢设法。他认为我弟弟的建议很有理由,要我给家里写一封信,由他寄到香港去再转寄给我的家里。他殷殷的劝慰我;骨肉之惰,手足之谊,毕竟是不能抹煞的。

  至于秋明的近况,他附着一封小雨点的信。因为小雨点和她常常有信来往,有好几次小雨点想将我的行踪告诉秋明,可是都被子云阻止了。虽然她也很同情我的遭遇,但是她毕竟和秋明的友谊深厚,对我们这样的做法,是不表同情的。小雨点在信里告诉我,秋明自从遭遇这件事情后,起初是保守 沉默的态度;经她一再的追问,才将整个的经过告诉她。她说从秋明的字里行间,看到一个受伤的灵魂,如何在忍耐痛苦的生活下去。每天练练琴,学学画,或者写一点短诗,来打发她整个的光阴。教琴的教师,是一位西班牙籍的老修女;除去功课外,还陪她到教堂里做弥撒。有一次在祈祷的时候,她忽然在教堂里晕倒了,好几天神智才清醒过来。她告诉小雨点说,她得到了圣灵的启示,但是却抹不去心头的人影。

  最后,小两点在她的信里,好像对我暴躁的叫喊起来:“徐!你愿意残酷的看一个少女憔悴至死么——”

  “是的,我不愿意,但是,我——”在我回信中,答复小雨点这句话时;祇有停住笔,将泪水代替了墨汁,流在那张白白的信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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