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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子云夫妇的小家庭,是住在市立医院附近的一条深巷里。一厅一房,一个小小的院落,倒也布置得雅致清爽;另外有一间佣人房,作为他们的育婴室。一个头发斑白而精神矍深的老太太,帮他们做饭、洗衣和照顾孩子。扬子云为着冲淡我急躁的情绪,一进门,就将他白胖胖的孩子,送到我的怀抱。絮絮的跟我谈起他们的生活状况,原来这所住宅还是欧家夫妇在战前经商时买下来的,后来因为人口繁多,生意也逐渐发达,欧先生就在郊区菜了一栋华丽的别墅;这几间小房,只是作为进域时的休息场所。抗战前一年,欧家从长沙般到北平,这些房子都空闲了,反而需要请几个孤苦无依的远亲来看守房屋。

  子云夫妇从汉口搬到长沙时,欧先生原来要他们住在乡下的别墅。但是为了小雨点生产方便,这里离医院又近,所以一直就住下。

  从房屋又谈到他们日常的生活,我才知道他们全部的日常费用,都是由欧先生供应。小雨点还告诉我,欧先生在日内还可能到长沙来——。

  对于这些闲话,起初,我还可以勉强敷衍。可是,他们好像忘记我心情的焦急,仍是絮絮不休的说个不停。好容易等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我正想向他们索取阿兰的日记。就在这时候,扬子云抱着儿子进入卧房;小雨点也换上白围裙,准备到厨房里去。我立刻意识到他们的拖延计划,急忙拦住小雨点说:“请你将阿兰的日记先拿给我好了!”

  “吃完饭再看,好不好?”她摆出主妇的神气,向杨子云瞪一眼:“你应该先带客人参观我们的房间!”

  “谢谢你!”我带着哀叹的口气,急促的说:“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快一点给我吧!”

  “不要急!”扬子云拉着我又坐在沙发上。他从书架上拿出一卷邮件,翻阅了一会,检出几张来,然后慌慌张张的对我说:“徐!想不到阿兰竟是这样伟大的女性,难怪这几年你始终不能忘记她,但是——”

  我不等他说完,急忙将那卷邮件抢过来。这是一般活页的日记簿,上面包着一张洁白的封套,外套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草书—— “献给我童年的伴侣。”

  里面的字迹却是写得很娟秀。但是,每一张都是残缺不齐。有些地方还涂上深深的墨迹,很像是一篇篇论文的原稿。

  我揉揉眼睛,一行行看下去。

  “——又听到前方激烈的炮声了,此刻不知道有多少精壮的男子,在敌人的枪口上倒下去,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提心吊胆的祈祷他们的平安。谁没有父母、兄弟、妻子,就算是一个无靠,无依的单身汉,也还是有朋友为他们担忧呀!记得小时候在村塾里念过一篇“吊古战场”文,现在真正是亲临其境了。院长今天早晨对我们训话,告诉我们前方打得很好,看样子战局稳定了。但愿如此;将整个灾难都降临在 这个不幸的地方吧!宇宙间不要打到南方去,希望坚白永远在那个美丽的小岛上,过着平安的日子。

  *   *   *

  医院里的伤兵越来越多,连操场的帐棚也睡满了。这里是一个多么悲惨的世界,看到的尽是些血肉模糊的活尸,听到的尽是些呻吟哀号。真惨!昨晚那个年青的军官,临死时还呼唤他爱人的名字。工作越来越繁重,病人的脾气也越来越坏。慧英今天就被伤兵打一个耳光,好容易才劝好了。我想,有一天我也会碰到这样倒霉的事情。

  下午给一位断了手的伤兵写家信。他一面说,我一面写,写好了他却说不出寄信的地址。原来他家里的人早已死光了,只有一个未婚妻在工厂里做工,不知道是死是活。最后,他哭了,我也哭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怎能忘记了家,母亲,妹妹,还有他——

  *   *   *

  我怎么老是忘不了他呢!真急死人了。一闭上眼,就看见他站在我的面前;一会儿像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一会见又是穿着制服的青年。我和他还是坐在那个草坪上,他数星星,我唱山歌。啊!这样生活多么使人留恋啊,只可惜是一个梦。

  *   *   *

  昨夜又梦见他,他已经长得那么高大了,在村头小河边散步。身旁还站着两个少女,一个是他的妹妹,另一个好像是他的表妹秋明。秋明摘一朵野花插在衣襟上,一路上挽着他的手臂,说说笑笑,真是高兴极了。我怎么这样小气呢?我不是还劝过他去爱秋明吗?也不是劝过秋明去找他吗?怎么一看见这样的情景,又妒又羡,又悔又恨,唉!女人!女人说是女人。我简直没有半点修养了,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恶狠狠的向他们掷去。这一下可惊动他们,我真是羞愤无地。转身想跑,只听到一阵紧急的脚步声,他们都喊着: “阿兰姐!阿兰姐!”

  睁开眼,原来是慧英和院长站在我的床前。天早已大亮了,院长要我准备铁查血库里的血浆,他说等一会有大批伤兵法到我们医院来。

  漱洗完毕,我们全体都在等待这个紧急的任务,但是好久还没有消息。我趁着空闲,将梦中所遇的情景记下来,留着老来看看也满有意思。真奇怪,白天我怎么这样理智,梦里又那样胡涂,到底那一种情景是真的呢?难道这就是变态心理学上两重人格的表现么?

  *   *   *

  光天化日之下,人也会做梦么?而且是这样伯人的噩梦。昨天中午,在数十个担架之中,我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庞。真想不到竟是坚白,我当时几乎吓得要昏过去了。没有符号,没有臂章。要不是从口袋里找到一张学生证,我怎样也不敢相信,他就是我童年时候的伴侣。天啊!他怎么到这里来呢?他是在什么时参加军队的呢?真令人无法想象了。我很想和他讲话,声嘶力竭的 说了半天,连一点回声也没有。可怜的坚白,简直像一个血人似的,腹部上弹孔累累,头发里泥水淋漓,要不是胸口还有点微弱的跳动,简直是一具可怕的僵尸。

  那些狠心的医务人员,不负责任的态度,简直是近乎残酷的创子手。他们不但不立刻想办法,反而招呼工人要将他装到棺材里。在这样情势下,我再也不能顾及平时的仪态,顺手摸起一条木棍,照那些正要动手的混蛋,没头说脑的乱打一顿。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人,慧英看到我失常的神色,问我是不是平时和她谈起的那位徐先生,我点点头,只气得浑身发抖。

  慧英到底比我能干,她先叱止那些混蛋,然后拉我去找王医生。王医生倒很热心,他说失血太多,伤势危险;要我到血库去看一看。天啊!血库的血浆,已经是少得可怜,而等着输血的伤员又是那么多,我不能尽为自己的爱人打算啊!在矛盾的心情中,我只好请求用我自己的血来教活他,可是王医生说我身体本来就有点贫血,他不愿 让我输血救人;禁不住我苦苦的哀束,验过血型,他才答应抽出了三百CC。输过血,我感到一阵头晕,还想跟到手术室去;慧英逼我回房休息,一切都由她照顾。我请她转告王医生,等他醒来时不要将我的姓名告诉他,免得他又受刺激;等他好一点时,我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慧英点着头走了,接着院长也来看我,送来了不少补品,并且告诉我,坚白已经苏醒了,现在正动手术取出腹内的子弹,一切情况都很良好。

  主啊!仁慈的主,求你救回他的生命吧!不然,让我代替他去吧!主啊——。

  *   *   *

  谢天谢地,他算是又回到这世界上了,不!又回到我的身边。慧英告诉我,手术的经过很好。院长因为我的关系多已经将他送到特别病房去,问我要不要去看一看。奇怪,现在我反而怕跟他见面了。慧英对我笑一笑?作个鬼脸跑走了。夜里,慧英带着我到他的病房里,正好他已经睡熟了,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格外显得怕人。我看见他眼角上还流动着泪珠;这可怜的孩子哟!要是他母亲看到了,不知怎样的伤心呢!

  慧英怕我难过,急忙拉我回房,我恳求慧英好好看护他,明天我再来跟他唔谈。

  今晚的月光很美,银河边的双星更显得明亮,这几年来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兴奋。

  *   *   *

  早晨六点钟起身,办完了份内的事情,我向院长太太借点化装品来,好好的打扮一下。慧英在旁取笑我:“换一条红裙,就像新嫁娘了”,哼!这小鬼头!她自己才成天转这个念头呢!

  本来预备去看他的,王医生突然来找我,我以为他也来跟我开玩笑;但是他却一本正经的告诉我;经过他仔细的诊断,发现徐的脑神经很有问题,好像受到很大的刺激。目前需要清静的休养,最好不要使他再激动感情。

  我答应王医生的要求,回到房里和慧英商量;要她和我对调工作,夜里我去看护他。慧英和我谈起这几天的情形,她说坚白老是缠着问她,那位给他输血的人是谁?乱猜乱疑,怪有趣的。

  她笑了,我也在笑,我觉得眼泪也跟着流下来。

  *   *   *

  这几天具有意思,我和他过着捉迷藏的生活。在夜里,我静静的坐在他的身旁。有时,我也大胆的依偎着他,抚摩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胸口。我得到生平未有的安慰与快乐。偶尔,听到他在梦中呼唤秋明和我的名字,又禁不住伤心起来。

  想到秋明,着实使我矛盾不安。这可怜的女孩子,现在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她早已和人家结婚了吧!仁慈的主!也给她找一个幸福的归宿吧!

  *   *   *

  早晨起来,到花园里搞一束鲜花,准备放在他的病房里。王医生告诉我,这几天要我当心,他的伤口发炎,伤势可能转剧。我立刻害怕起来;因为许多重伤,最担心的是,这一个危险的关头。吃过早饭,慧英派人来告诉我,他果然发起高熟,昏迷不醒,要我去照顾他。一进病房,我简直吓了一跳,他的脸又热又红,将体温计放在他的嘴里,一百零八度,天!这真是危险极了。

  下午,王医生要我喂他点米汁,我将橡皮管放在他嘴里,他连晚吮吸不如道。我用银匙一下一下喂他,也有一多半流在外面。真急死人,最后我想出一个办法,只好用我的嘴喂他,幸亏没有人看到,不然,才羞死人哪!

  *   *   *

  好几天没写日记了,写着他的病,真可以说是心力交瘁,拿起笔来也无法写下去。人类的情感,真是奇怪东西;爱情的本身,更潜在着无比的力量。平时,我稍微劳累一点,就感觉精神不足,这几天几夜,连合眼都没有,反而不觉得怎样疲倦。夜半无人时,亲一亲他的额头,我觉得比得到什么荣誉勋章还可贵呢!

  慧英时常劝我,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管它呢,我得到这么大的精神力量,什么疾病也可以抵抗的。

  今天徐的热度减低了不少,但神智依然是胡里胡涂,连我也不认识;拉着我姐姐妹妹乱哭乱嚷,满口叫什么叶南叶南的,叶南是谁?我彷佛也熟悉这个名字,可是怎样也想不起来。

  *   *   *

  这一幕喜剧,终于被他拆穿了。在当时,我真不知道怎样对他说才好。一别数年,他还是那样天真、痴心、傻劲,我本想冷静点,可是——

  我们的情感,好像一枝刚熄的蜡烛,擦一根洋火就立刻点亮了。天啊?多少年阴暗隐晦的心房,到今天才算真正的得到了一点亮光。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他说得多么凄惨动人。是的,感谢这个时代,现在我们没有家庭的束缚,也没有社会的阻挠。而且,他和秋明的关系,无形中也算是告一段落。

  不过,我还要注意身边的环境。虽然医院里的同事,都知道我和他是青年的爱侣。但是,我们总应该泾渭分明;瓜李之嫌,人言可畏。像昨天夜里我和他拥抱在一起,睡到天亮,幸亏是慧英叫醒,要是被男同事看到了,那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呢?

  以后要十分当心了,我应该时时警醒自己。

  *   *   *

  今天看到他,不知不觉红起脸来。真羞死人哪,我的发夹还掉落在他的枕头旁边!。

  慧英很懂事,一看我进来,就悄悄溜走。坚白见着我也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我谈起过去的事情,他忍不住伤心流泪,一个个性多么坚强的男孩子,也控制不住感情呢。医院里的同事真讨厌,一见着我就拱手道喜;连院长那 个老头子,还背着我挤眉弄眼。他们还告诉我。等一两天大家聚餐来为我庆祝一番,好吧!庆祝就庆祝,难道我现在还怕什么!

  *   *   *

  早晨给徐注射一针,我看他那苦眉皱脸的样子,又可怜,又好笑。男人真怪,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动物,真刀真枪上战场都不怕,看见这么小的针头,反而吓得乱抖呢!

  早餐他吃得很好,院长太太做好一只鸡送来,他吃了一半,其余我叫慧英同吃。刚要动箸,我忽然想起十八号病房里那个营养不足的班长,赶快分一半要慧英送去。

  *   *   *

  吃过饭,我发觉徐的头发长得太长了,又脏又乱。慧英要找理发兵去,我恐怕理发兵毛手毛脚,弄不干净。回房拿一把剪刀,替他梳净剪好。慧英说我的手艺不错,好像受过理发训练;将来不当护士,还可以开一家美容院。徐说他会管帐,保管生意兴隆。大家 说说笑笑,蛮有意思。

  诚然!只要和相爱的人厮守终生,做一对贫贱夫妻,也是有人生乐趣的。

  下午觉得四肢无力,头昏脑胀,胸部微痛,时时咳嗽,大概是这几天操劳过度的现象。我向王医生要一点药吃下,才稍微好一点。以后我要注意自己身体了;为了他,我也要生活得快乐些。

  *   *   *

  早晨做主日礼拜,牧师为伤病的军人祈祷健康。我特别为坚白的健康祈福——阿们。

  聚会散后,院长告诉我下午聚餐,为我们庆祝团聚。也请徐参加,叫人预备推椅。同事们对我太好了,慧英跑里跑外,更令人感动。我也感到无限兴奋,从箱子里挑选一件红色的旗袍,一对高跟鞋,院长太太送来一双丝袜。涂脂敷粉,对镜一笑,还不减当年风采,只是腰围太瘦了一点。聚餐时相当热闹,有人跟我开玩笑,说我不久要变成战地新娘;我教他们说得脸红了,但心里却是着实高兴。因为忙着招待同事,没时间和坚白谈话。幸亏慧英告诉我,说他的脸色很难看,提早送他回房,大概他伤口未愈,悔不该多此一举。

  晚上跟慧英闲谈,为着避讳一些,我请她夜间替我值班;免得给人笑柄;我也要好好的休息几天了。

  *   *   *

  时光过的真快?屈指算来,坚白到这里来将近一个月了。上午院长告诉我,按照院方的规章,他应该转到后方医院去。但为了我的情面,只好打破了惯例。这个慈祥的老头子,真是天下第一个好人。

  为了院方的工作、我不能以私误公;每天只能抽出一两个小时来看看他。坚白似乎比小时候沉默多了,也很少看到他的笑容。在无意之中,我忽然发觉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不能和我讲明似的。是不是他对秋明还不能忘情呢?傻孩子!我应该原谅他,我更不应该妒忌秋明,还是上帝的意旨啊!

  院方派我的工作,表面上似乎清闲,实际上繁杂得很。我又不是心理学者,如何担任这种心理变态的调查呢?

  今天到士兵病房去,听到一个很动人的故事。那个矮胖子班长和我谈起,有一个学生为了追寻他的未婚妻,跑到战场上。结果,虽然是完成他的心愿;可是不幸在敌人猛烈的炮火下,这一对苦命鸳鸯,大概是双双牺牲了。伟大的时代,也产生不少伟大的悲剧,可惜我不是文学家,不然,倒可以写出不少伟大的作品来呢!

  坚白在小时不是很会写文章么!这几年来,一定又有很大的进步。将来我要鼓励他在这方面努力,就以我们本身做题材,写出来也很动人。

  过些时侯我要和他谈一谈将来的事业,我将来可以给他预备一个舒适的写作环境。自己苦一点算什么!“嫁得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好一个美丽的梦想啊!

  *   *   *

  一个可怕的阴影,闯进我幸福的生活里。下午院长发出命令,将所有伤兵遗留下来的衣服,统统焚烧掉。我为了替坚白保留一点纪念品,偷偷地到储藏室里,将他的衣服检出来;想不到在那件血衣的口袋里,竟给我发现一个可怕的秘密!一个女人的照片和一封残破的信件。更想不到这个写信的女人,原来是我最钦敬的挚友——苏亚南。

  亚南怎能和他认识的?而且发生了爱情。也许在她当编辑的时候吧?不错!那时候坚白也不是在省城读书么——。

  这件事给我的刺激太大了,从信上看来,他们好像是一对未婚夫妇——“你带一顶花轿来迎接我吧!”多么令人刺眼的字句啊!

  怪不得他近来心事重重,精神很忧郁,原来是为着这件事。奇怪,他们为什么又分开呢?真令人百思莫解。

  对于这件事,我要好好的考虑,明天再和慧英商量一下,我的心思乱极了。唉!早知如此,我们还不如永不见面——

  *   *   *

  慧英劝我不要着急,不要声张,由她想办法向徐探听。并且,她还疑心那个矮胖子班长讲的故事,男女主角,就是徐和亚南,我要他拿照片去问问看;如果证实了,再打听亚南下落。中午抽空去看看他,我极力压制内心的苦痛,害怕被他看出形迹,匆匆回房。倒在床上痛哭一场,连晚饭也吃不下去。从衣箱里找到亚南给我的信件,往事又重映脑际。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而且待我那样好,我能乘人之危,夺取她的爱人吗!虽然,我和坚白的感情,比她早得多了。

  真是万感交集,肝肠寸断。忽然觉得喉咙里有些甜味,勉强爬起来到啖盂里看一看;原来我吐的痰里都有血丝。一剎那间,我觉得浑身发冷,算了吧!死了倒也干净。

  *   *   *

  一切的疑团,都变成了事实。慧英今天告诉我。那个矮胖子班长讲的故事,果然就是亚南。他还记得她的轮廓,和照片上一模一样。慧英还告诉我,坚白矢口否认和亚南订过婚约,只承认他们是同学关系,唉!他也许是怕我伤心。

  等慧英走后,我亲自去找那个矮胖子班长,谈得很多;我不但打听到坚白从军的经过;证实他们是一对未婚夫妇。而且还打听到李志忠战死的情形。虽说我和他没有丝毫感情,但是总算有一 段名义上的关系,我也禁不住为他伤心难过。

  *   *   *

  事情已发展到这样地步,我应该拿定主意:一、我绝对不去追问他们的恋爱过程,免得又生枝节。二、我绝对不放弃他,除非亚南活在人间。三、我想法要他早一点离开这里,免得触感伤情。四、不论怎样,我不能将自己的幸福建在别人的痛苦上。

  *   *   *

  晚上去看他一次,向他谈起转院的事,他似乎面有难色,我应和他一起去,他才点头无语。返房后,又吐血数口,王医生替我照X光,只说肺尖上发现几个黑点,并不要紧,要我好好休养,唉!真令人万念俱灰。

  *   *   *

  今天送他离院,我勉强振作精神来安慰他,他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心思,当我看至他挥手告别的表情,我背着脸在不敢多看他一眼。

  别矣吾爱!祈上苍佑我至爱之人。

  “——”

  这一本活页的日记已经看完了;但是我还没有了解阿兰真正离开我的原因。病转剧么?我想到初期的肺病,还不至于影响到她的生命。而且从字里行间,她并没有因病而转变 初衷;为什么毅然回到那伤心的家园?因为亚南么?是的!她可能因此而感到矛盾不安,但是连亚南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她更不会盲目的舍弃自己的幸福。那么还里面一定还有另外的苦衷,或者,这只是她日记的一部分。想到这 里,我站起来对杨子云说:“子云!她后面的日记呢?从我们分别后到她离院时的一段,有没有寄来?”

  “有!”子云沉静的点点头: “但是,我不会再给你看。”

  “为什么?”

  “为你现在的健康着想,我不希望眼看着老朋友,在感情上大伤心了!”

  “不,现在我的神经已经被刺激得麻木了!”

  “我是没受刺激的人,也不忍再重读一次。”子云红着眼睛说:“你可以想象到,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在疾病与感情的煎熬中,她写出来的日记,是怎样的悲恸可怜。”他停一下。忽然在桌上重重的打了一拳,表示出他的决心:“坚白!我绝对不能给你看,我已经叫小雨点烧掉了。你怎样恨我都可以,但是我不能给你看——”

  我从来没有看到扬子云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在他的咆哮中,我反而气馁下来。停一会,我说:“子云!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关心,但是,我是要明了她和我真正离开的原因!”

  “好吧!我可以简单的告诉你!”扬子云叹息了一会,从书架上拿出一罐香烟,自己点着火,喷一口浓浓的烟雾。他低沉着声调说:“第一,病魔缠住了她,她不顾意在战乱中来拖累你;第二,她想回到故乡去好好的休养,因为她父母早都希望她回去,大概时过境迁,对你们从前的事也很后悔。她在日记里写得很沉痛,她说也许她不久人世,她希望在她未死前,要尽最大的努力,不使任何人伤心难过——”

  “可是她忘记了我!”

  “这些都不是她最重要的因素素,”杨子云泠冷的摇一摇头:“真正使她痛下决心的,还是因为亚南——”

  “因为亚南?”我惊奇的看着他。

  “是的。”杨子云叹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香烟,然后才吞吞吐吐的说:“在你走后,他打听到亚南的消息,亚南没有死,而且——”

  “还活着了!”我跳起愕然说:“是不是也送到那家医院里。”

  “不!”杨子云又连连摇头:“是她在苏醒后自己爬下来的。她爬到附近的村庄里,自己扎了救急包;以后遇到游击队的同事,才救了她。于是连夜雇了民夫,抬到他们敌后的根据地。”

  “在什么地方?”

  “就在离你故乡不远的一个县份!”

  “阿兰怎会知道这么详细呢?”

  “因为那个矮胖子班长。因为阿兰在医院时待他很好,他写信这谢他,在信中提起这件事,同时这个动人的故事流传的很快,在医院的人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那么亚南还在敌后的游击队里,那里医药很有问题,有人谈起她受伤的情形吗?”

  “还好!”子云迟疑了一下,还是犹豫的说:“大概没有生命危验。”

  “阿兰在日记里没有写到吗?”

  “写得很多,也很理智!”扬子云点着头说:“就因为亚南还活着,所以她才下决心离开你。她在日记上很诚恳的盼望你能和亚南结婚,很愿意牺牲自己的幸福,减少别人的痛苦”

  “就这样,她离开医院了!”我茫然无知的看着子云。

  “嗯!阿兰真伟大。”子云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书,对我冷冷的说:“在这个伟大女圣的面前,我们真是渺小而又可怜的懦夫。”

  “懦夫!”这两个字真像是一枝毒箭射进我的心房里。是的,在世人眼中,尤其是在阿兰、秋明、亚南的眼中,她们也许将我当成一个可怜而懦弱的人。是的,她们对我的爱情里面,的确是包含着怜悯的成份!

  一个懦夫还有资格去爱人家么,还有面目去接受人家的爱么——?

  我侮辱了她们,也侮辱了自己。

  想着,想着,我觉得心头上像堵住一块沉重的石块。好久,好久,只觉得一股热流向上翻腾,翻腾!翻腾!忽然口腔里一阵腥味,我忍不住一声咳嗽,大口的鲜血。吐在阿兰的日记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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