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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元江绝地大军溃败

  现在,我在曼谷,这里是一个升平世界,在一个四十年来都一直过着战乱生活的中国人看来,升平的地方,便是天堂,而我却不能在天堂久留,我要向北走,跳进一个和这二十世纪豪华享受迥然相异的原始丛林中,那里充满毒蛇、猛虎、蚂蝗、毒蚊、虐疾和瘴气,没有音乐,没有报纸,也没有医药,我的伙伴在那里,那些伙伴中,有大学教授,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有华侨青年男女,也有百战不屈的老兵,他们大多数没有鞋子,大多数身染疾病,病发时就躺倒地下呻吟,等病过去后再继续工作。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们更需要祖国了。然而,祖国在那里?我们像孩子一样需要关怀,需要疼爱,但我们得到的只是冷寞,我们像一群弃儿似的,在原始森林中,含着眼泪和共产党搏斗。我就要回那里去,我不知道我能活到什么时候,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便感觉到孤单软弱,但伙伴们却有一种别人不能了解的力量,使我们在愤怒哀怨中茁壮,这种力量,别人是根本无法了解的,所以缅甸人和共产党都以为他们可以困死我们和打死我们,却不知道越困越打越大,现在,他们改变策略,采取东西夹攻,但他们还是要失败的。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的力量因何而生和我们的力量何在。

  在那一块比台湾大三倍的土地上,已洒遍了中国儿女的鲜血,我想不出祖国为什么忍心遗弃我们,但这件事情是太大了,我只谈一些可能忍受得住的,《飘》上的女主角郝思嘉有一句话:“等我忍受得住的时候,我再好好的想一想!”我不能说我现在已忍受得住,每当我一想到我追随孤军,从昆明撤退到边区打下天下,以及现在的苦斗,那些惨死在共产党,惨死在缅甸军,惨死在毒蛇口中的伙伴们的脸,就浮到眼前,我便连心都缩成一团,我不为我自己说什么,多少比我道德学问高的都牺牲了,我只为我的伙伴们说出我所能够说的,那要从民国三十八年开始。

  一

  民国三十八年那一年变动之大,现在回想起来,心头还仍有余悸,共产党像决了口的黄河一样,汹涌的吞没了全国所有的省份,只剩下云南一片干净土,而在这一片干净土上的首领,却已决心向共产党投降,人心惶惶,昆明城一夕数惊,作为一个坚贞不屈的战士,内心的悲痛和旁徨只有上天垂鉴,我是第八军的一个军官,第八军和另外的二十六军的弟兄们,一直在焦急的等着变,但是,怎么变,变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只是马上就要变了。

  三十八年十二月九日,云南省主席卢汉在省政府召开军政联席会议,他那时叛迹未露,还是堂堂正正的方面要员,李弥和余程万两位将军没有理由不去赴会,而且还希望卢汉能在最后关头,把稳了舵,他们去了,事情就真像古老的战争小说上描写的那样,当我追随李将军踏进会议室的时候,会议室里竟像一座坟墓一样的宁静,座位没有往常那样摆起来,桌面上也没有一盃茶,我心里觉得有点异样,我又蓦的发现,凡是宪兵岗位的地方,全都由步兵接替,他们头戴钢盔,双手举枪。

  约莫经过一个小时,出现两个徒手的人,举手向李将军敬礼,说卢主席请他去,李将军站起来去了,但我却不能跟随,我挣扎着声明我是李将军的随从,我不能离开他,他们就把我架到一个好像是值日官住的房子,把门强从外面关起来。

  我们一直关了四天,而李弥将军和卢汉谈过话后,便也被送到隔壁,我们只有一墙之隔,警卫人员虽不准我们谈话,但我每天都清楚的听到从他房间中传出来的谈话声,大笑声,咆哮声,和卢汉亲自来向他说服时带着一大队卫士的脚步声,我不断的在想我们的命运,我怕李将军的态度会激怒卢汉,将我们拖出枪毙,又怕李将军终于被他们说服,则我们有何面目走回军营,几天的煎熬,我想我已经疯了,我咽不下去一颗饭粒,那些马上就要成为共产党奴才,甚至终于要死在共产党手下的大小叛徒们,却一直向我发出得意的冷笑,我看见他们在撤走我面前原封未动的饭筷时那种嗤之以鼻的表情,不禁痛哭,我们如果死在这些人手里,真是在九泉也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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